晏顷迟再醒时, 已是卯时。

  屋子里龙涎香的香气熏得人郁郁沉沉,仿佛让人回到了江南的仲夏时节,热浪卷过湖面, 带起闷热的湿意。

  外面天光未盛, 鸦青色的天,渗了水似的, 倒是油灯还亮着, 透过窗户纸照到没光的屋子里, 照出一个又一个影子。

  焚过香的衣裳里已经没有腥膻味, 晏顷迟推开门, 来到萧衍昨夜里憩息的房间前。

  寂静的客栈里,只闻靴子踩踏过地板的声音。

  晏顷迟深缓了口气,盯着门上斑驳的漆,在心里酝酿着自己要说的措辞。

  他想着昨夜萧衍的模样,忆起他触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和拥入怀中的真实温软,他在脑海里勾画着一会要见时的情境。

  话在心里百转千回, 挑挑拣拣又兜兜转转, 他已经给自己备好了上百种不同的借口, 想要把话引到萧衍的孩子、妻子, 还有外室这件事上。

  要说自己很介意这件事吗?晏顷迟几次抬手想要叩门, 最终都没有放下去,再简短不过的一句问话, 却如蚕作茧,将他画地为牢,困在了此处。

  他心存着萧衍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想法, 又怕……真的和萧忆笙说得一样。

  晏顷迟给自己编织了有模有样的借口, 便是天不遂人愿, 也该有安慰自己的法子。他背倚向旁边的墙,两只手握住腰间上垂挂下的白玉令,握了又握。

  问得话,萧衍会不高兴的吧。不问得话,这沉滞在心里的死结,硌着心,不舒服。想来昨夜便要问的,可话到嘴边,反倒成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试探,萧衍没有给予任何答复。

  晏顷迟心里潮涨潮落,从光黯淡,站到了光渐盛,白玉令从凉被捂到热。

  未几,他还是抬手,轻轻扣响了门。

  笃笃两声轻响后,门顺着敞开了道缝。

  门未锁?晏顷迟骤然清醒了,他两步踏进屋子里,目光在刺目的光线里一分分冷凝。

  屋子里空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层层叠叠的帷幔被风吹起,只有件还撂在地上的衣裙昭示着萧衍的离去。

  晏顷迟快步下楼,楼下没有人迹,门仍是从里面紧捎上的。

  他几步来到后院,后院里一片狼藉,昨夜两个见过萧衍的伙计已经全部被杀了,对方下手快准,直封命脉。

  清晨的冷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夹杂着腥膻,拂过晏顷迟的面。

  晏顷迟静了静,眉间戾意渐拢,长睫下压着风卷残云后的阴郁。

  ——萧衍这是不想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决绝的斩断了全部有可能找到人的线索,干净利落的跑了。

  ——*****——

  萧忆笙坐在晦暗的房间里,盯着无止境的黑,浑浑噩噩。

  他已经被囚禁在此处一个月了,石室仄狭,四面无窗无门,只有上方的一处石板可以被人从外打开,然而便是打开了,能见到的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石壁里符咒重叠,累加的屏障一道又一道镇压着里面的人。

  石室外鸟鸣喧嚣,石室内万籁俱寂。一扇门,隔绝了尘世纷扰。

  萧忆笙在这里辨不清昼夜,他原以为将他关在这里的人似乎是想用这种方法摧残他的心智,让他将实话都招供出来,可实际上,自他被关押进来起,就无人问津。

  他可以滑动上方的石板,从狭窄的小洞里朝外窥视,可外面也只是不见底的黑,没有任何声音。

  死寂沉沉的黑暗里,萧忆笙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时急时缓的喘息。

  他尝试过掐诀,也尝试过用指环传音,可在这里用不了分毫的灵力,他能做得只有日复一日的倒在床榻上,耗尽心神。

  他记不清时间过了多久,深埋在黑暗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度年。

  对萧衍的担忧也有纷涌而来,一时怕萧衍没有收到自己最后的传讯,一时又怕萧衍在得到传讯后,毫无防备的前来。这样的心魔折磨着萧忆笙,他坐立难安,人全乱了。

  他烦躁的扒着头发,想着师尊会不会出了事,又想着自己所困的境地,只觉得浑身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萧忆笙却久久没有清醒,上方的石板被化开,有刺目的光线照了进来。

  幽亮的火光被被帕子遮了一半的光,是有人怕他一时间无法适应这光线。

  然而萧忆笙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痛的双眼,他抬袖遮挡,眼里眨出了泪,糊湿了眼睫。

  手腕晃动间,萧忆笙听到了金属缠动的声音,终于清醒了几分。

  侍从们打开门,摸到了扣在萧忆笙手脚上的锁链,随着几声喀嚓的轻响,四道枷锁被打开,繁琐的锁链掉落在地。

  “有人要见我吗?”萧忆笙艰涩的开口,声音沙哑难辨。

  无人应声。侍从们按照吩咐将人带出石室,扶着他进了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摆设素洁,海棠香溢满了此处。

  沐浴,焚香,更衣。萧忆笙在屋外侍从们的脚步声和说话的杂音里,缓缓恢复了神志。

  待人打理妥当后,侍从们又带着他穿过曲折的长廊,在门口停住。

  “您可以离去了。”侍从行礼欠身,最后恭恭敬敬的将一块玉佩递给萧忆笙,“尊上说,误捉了人很抱歉,若是小公子日后在城中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此,尊上会以礼相待,此物可做信物,也可转赠,亦或者卖给当铺,换盘缠。”

  萧忆笙目光从这块玉佩上一掠,说道:“不必了。”

  “这是尊上的微末心意,还请小公子一定收下。”侍从将腰倾得更深了。

  萧忆笙无法,只得接过这块玉佩,收进了袖中,方才踏出了此地。

  街道上熙熙攘攘,吆喝声起此彼伏,日光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坞城的随处可见万树琼花,色食性也,样样俱全,倒是名副其实的桃花源,逍遥境了。

  萧忆笙眼风从人群中掠过,在确认无异后,将侍从给的玉佩随手扔进了一处狭窄的夹道里。

  他才不信这劳什子尊上的好意,免得被对方跟踪了自己还不知晓。

  萧忆笙步履匆匆的穿过那些玉树琼花、雕梁画栋,想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询问师尊的下落。

  然而他还是不放心,他担心自己被人下了套,索性就耐着性子,找到了一家客栈,暂做歇脚,等过几天再将信号传给萧衍。

  他就这样在坞城里渡过了几日,佯作出昼夜荒淫,声色犬马的纨绔公子,他数次析微察异,都没发觉到任何异常,好像这些疑心都只是自己的遐想。

  到第五日的时候,萧忆笙借着坞城夜色的喧闹,来到了一处戏楼。

  红漆的梁柱上挂满了藤萝,廊下被点上一盏盏红灯笼,从东边的楼依次连到了西边的檐,起起伏伏。

  “外面风大,公子爷里头请。”门口有伙计殷勤相邀。

  萧忆笙轻“嗯”了声,在身旁客人的热闹寒暄中,和他们擦肩而过。

  今日戏楼请了此地最有名的坤伶,来此处的人络绎不绝,往来行走的客人大多数着锦衣华服,从模样打扮到举止谈吐,都依稀能辨出是达官贵人。

  戏开锣,萧忆笙踩着鼓点进到了单独的一间厢房里。

  他朝楼下看去,隔着湘帘,戏台上正立着一位身姿妙曼的坤伶,嗓音甜润,却是裹着浓重的风尘味,场内伙计捧着盘子,在敲打的锣鼓声中,碎钱都被丢进了红绒布的盘子里。

  戏台里喝彩不断,声浪难绝。

  萧忆笙放下帘子,并不看戏,他环顾四周,在最后一次确认此处没有异样后,双指并起,掐诀。

  紧扣在食指上的银色指环迸溅出微弱的光,随着光华漫溢,虚空中逐渐凝结出一只乌鸦,扑棱着双翅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此鸟和寻常鸟无异,双瞳黢黑如豆,色泽通体深黑,喉中鼓动含糊着溢出几声鸟鸣。

  萧忆笙思索须臾,以指在虚空中点化成字,乌鸦骨碌碌的转动眼珠,目光里倒映出了那几行金色的字迹。

  “记住这些字,去吧。”萧忆笙打开窗子,乌鸦登时扑簌簌地飞去了。

  随后,他坐回了椅子上,一挥袖,附在空中的字迹登时如雾散去。

  楼下金织线的大红帘布前,坤伶的唱声余韵婉转,萧忆笙在这咿咿呀呀的调子里困得眼皮打颤,半阖目。

  不多时,门外有伙计的低唤。

  “爷,爷?”

  萧忆笙倦色深重地睁眼,瞧见是方才领着他进来的伙计正在唤他,手里还端着块热手巾。

  “什么事?”萧忆笙问道。

  “有位公子爷说,见您的厢房观戏视角最敞亮,想问问您愿不愿意同他换间房?”伙计说着,将盘里搁着的热手巾翻起,隐隐露出了藏压在下面的东西。

  是枚玉佩。

  这里赠物皆流行玉佩吗?萧忆笙心里泛着嘀咕,挥了挥手道:“我倦了,想要歇息,若他想要这间房,只管进来坐吧。”

  伙计道:“公子爷说,怕扰了您的雅兴,还是想要和您换间厢房。”

  萧忆笙明白了话里的意思,这是要自己走一趟,他在心里迅速掂量了下。

  罢了,换便换吧。他不愿意多生事端,于是对伙计说道:“那请带路吧。”

  包厢在三层,三层是雅间,来此处的客人多半是附庸风雅的公子哥,摆花架子的,房梁上还铺着繁复的花纹,每一道间隔里面都镶着一粒珍珠,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出连片的光,水波纹似的晃到了眉眼上。

  萧忆笙跟着伙计穿过走廊,推开了一扇门。

  白珍珠串成的帘子交缠在手臂上,放下后又响起细细碎碎的撞击声。

  萧忆笙刚迈入包厢里,便闻见了那熟悉的龙涎香的香气,他目光倏然凝聚,于香气里,他再一次看见了熟悉的人。

  晏顷迟今日没着白衣,而是件赭色短袍,露出了紧贴小腿的乌色长靴。

  龙涎香从熏炉里飘出阵阵的薄雾。

  而他便坐在沉浮的香气里,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盖儿,慢条斯理的拨着沫。

  萧忆笙在这瞬间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倏地后退,可伙计已经从外合上了门,望不见尽头的长廊里,有无数黑影迅速踏出,围拢在这扇门前。

  包厢里一时间寂寂无声。

  晏顷迟凝视着眼前人。萧忆笙这几日浸过声色犬马,显得倦色深,原本的少年气也褪去大半,眼色倒是一成未变,和自己对视着,有着和初见时一样的厌恶。

  “萧公子,请坐。”晏顷迟抬起茶盏,就着浅尝了口。

  萧忆笙状若未闻。他在这片刻的沉寂里后知后觉,原来适才伙计呈上来的玉佩便是自己先前丢掉的那一枚,这是无声的告诫,是对方在告诉他,无论走到何处,他都跑不掉的。

  “你要做什么?”萧忆笙揽衣而坐,脸色讥诮。

  晏顷迟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盛着温润的笑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他是你什么人?”

  “我爹。”萧忆笙不假思索的答道。

  “如此,”晏顷迟搁下茶盏,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他得到你的信号定会回来寻你,对么?”

  萧忆笙猛地抬头看向他,片刻前的厌恶和杀意全部消失殆尽,目光瞬息万变,无法揣度对方的意思。

  他在这几瞬间想要反驳,又反应上来这是进了别人的套,连自己被放出来都是对方的计策。

  为什么要下此计策将人引来?难道他和师尊结过什么深仇大恨吗?不可置否,萧忆笙除此以外想不到其他可能。

  他看着晏顷迟,恍然觉得在张看似温润的外表下,是深不可测的渊。

  晏顷迟和这双澄澈的眼对视了须臾,含笑说道:“幸哉,只要你还在这里,他就不会离开这座城。”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唇边笑意更深了:“我不怕他再跑了,你只需在我手上,他便会自己寻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你最好以后别求着我认你这个师娘

  晏狗:黑化值+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