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领阮秋吩咐而来的茗杏已到徐府后门外,驾着一辆租借来的普通骡车。

  那骡车外没有任何标记,车厢更是由看起来规整但实际有些漏风的灰褐古梨木制成。它唯一的优点便是便宜,许多囊中羞涩的商人或小官都会租借,一旦驶离便能轻松隐没人潮。

  “呼,接下来便是去接公子了。”

  “希望一切顺利。”

  茗杏的心砰砰直跳,这将是他第二次见到美人,不知美人还记得他吗?

  上次有幸跟着主子探望美人后,他回去便整整失眠了三天,眼里心里梦里甚至杯里都是美人那如九天之月般的盛世容颜和叫人神魂颠倒的惊鸿艳影,只恨自己不能如话本里的江湖侠客般飞檐走壁,带着美人远走天涯!

  现在机会来了。

  主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况且您已经有世子爷,别再圈着美人不放了!

  茗杏心一横,检查了一番骡车里的文书和财物后跳下车,路边石头上栓好那头不停刨地的黑骡子,接着头也不回地翻进徐府。

  就在他绕过徐府的那些下人们,走小路前往西院途中,齐什和齐廿已经带着齐王府麾下专司奴仆贩卖的中人扣响徐府大门。

  送钱的来了!

  大腹便便的管家得信后心中一喜,立刻跑来迎接。

  他看到那中人头戴汗巾,一身洋灰皮的短打装扮,手肘和小腿都是贴身短筒葛布,糙脸上堆满了熟悉的憨笑,一见便觉亲切。

  “老吴,好久不见了,不知哪儿的风把您给吹来了!”

  “哎,您这话就外道了,我这不请自来的讨饭人,不被嫌弃就是您看得起我了。”

  中人自谦道,随即展开话题。

  管家哈哈一笑道“不敢不敢”,边寒暄着,目光边划过中人身后那两个灰扑扑的打手身上:可真壮实,看着就有劲儿,这是有备而来啊。

  徐府缺钱的事儿传的这么快?不过也是,老吴就靠这倒买倒卖吃饭的,或许有甚么消息渠道。

  管家没再多想,只和老吴寒暄中心里不免感慨时移世易:当初二少爷还从老吴手上重金买过三两个有一技之长的漂亮小宠,如今却是要为了续命钱给卖回去了。

  一行人快走到前厅时,老吴压着嗓子突然问道:“钱管家,贵府这次预备卖几个?有的挑么?”

  圆滚滚的管家眉头一皱,那张老脸拉下,幽幽道:“这事全由三少爷处置,老奴可插不了手。”

  得,不就是没空捞好处,摆出这样子给谁看?

  中人暗骂一声,熟练地塞块碎银锭给管家手心,恭维道:“徐三少爷不过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挑人还得靠老钱你通融通融。”

  通融通融,其实就是同样的价,让他能去院里仔细挑出最好的来——这才能把齐廿指名道姓要的人给买了!

  至于齐廿如此做的其中缘由,中人不敢多问。

  “呵呵,”管家掂量了一下碎银,满意塞入宽腰带里,拍拍中人的肩膀絮语道:“小事一桩,等三少爷收了定金,你便随我……”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两人达成一致,这才去见了徐明皓。

  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盏茶的时间,管家已得空带着中人前往后院里挑人去了,至于那卖人的钱财有一半落入徐明皓的口袋,另一半支取去为徐明磊求医问药用了。

  徐府后院。

  “不行,不行,怎都是些庸脂俗粉。”

  中人连连摇头,即使其中有几个着实出色的,他也只能忍痛舍弃,面上一副不满的模样。

  看不上好啊!不用沦落到见不得人的地。

  几个自感逃过一劫的宠侍纷纷松了一口气,如纸般单薄

  惨白的面容也恢复了血色,纷纷告退离开。

  “老吴,这后院里二少爷的人你都要看遍了!还想找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就你给的那点钱,配吗?!

  再说了,他们这徐府小院也供不起那等美人啊。

  老吴莫不是后悔了,嫌只卖一个太少,不值当跑这一趟?

  管家忍不住挠腮皱眉,就差想随便塞一个人给中人了。

  “莫急莫急,老钱你再想想,贵府二少爷的院里真的没其他美人了?我也不想白来这一趟。”

  中人循循善诱状,他身后的齐廿不耐烦地撇嘴使眼色:这都多久了,还没进入正题。

  同样站了许久的齐什横了齐廿一眼,叫他收敛着,别露出马脚,看情况已经快了。

  “这……”

  管家经过提示,终于想起了西院里居住的神秘人,也是二少爷带回来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个名分,二少爷便倒下了。

  之前,倒是经常听说二少爷到西院那献殷勤。若是把这人卖了……

  算了,反正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二少爷还不一定能救活哩,卖了便卖了,有甚么大不了!

  就怕老钱还是看不上……不管了,再不结束这事,就要留老钱这个缺德玩意儿吃午饭了。

  转瞬间,想通了的管家便点头道:“确实还有那么一个,住西院呢,不过那可是二少爷的心尖肉。”

  再看不上,我就随便塞一个人给你。

  “哈哈哈,行吧,就他了!”

  中人听到了关键,连忙确定下来。

  “不再看看?”

  “不了,做生意嘛,也是要赌一把的。”

  中人装模作样地摇摇蒲扇,带着齐廿两人跟着管家去了西院。

  *

  徐府西院,廊下。

  “公子的东西有落下的么?都收拾好了才行。”

  “差不多了,还剩些闲散杂物,都要带着吗?”

  茗橙叠着最后一件轻薄的云锦披风放进衣箱,手上动作不停,抬眉看着紧跟在美人旁边的茗杏问道。

  “都带着,主子吩咐了,要把公子在徐府的痕迹都尽消了去!如此腌臜之地,配不上公子驻足。”

  茗杏昂起下巴指示,盛气凌人的模样叫人看着便来气。

  转身他却温柔体贴地附小做低道:“公子,他们收拾杂物还需要些功夫,要不我们先离开徐府?这里实在是危险,还不知那些徐家人会做出什么事。”

  “主子也担心您的安危。”

  “那姓徐的强闯西院这事,可把我……主子吓得不轻,公子您真的没事吧?”

  “我没事。”

  乔瑜摇摇头,那如上好锦缎般焕发光泽的墨发已被玉冠挽起,只额角垂下几缕碎发染上随性不羁,整个人宛如水墨画中走出,清冷飘逸至极。

  “那,公子,我们先走一步如何?”

  “先去看看新居的摆设有何不合心意之处,还有……”

  茗杏怎么这么多话?还总想着单独先走,看起来有些紧张,一张脸笑得僵硬且尾音发颤。

  乔瑜犹疑地打量着对方,这是阮秋的身边人,应当都是忠心的,忠心——他们对谁忠心?阮秋,还是王府世子?!

  茗柳他们才是阮秋自小一起长大的心腹!

  至于阮秋在王府后收的几个仆从,其心向谁就要打个问号了。

  “茗杏,你要没事就来帮帮忙,别像个大爷一样干看着!”

  茗柳压着火气道,他早就看茗杏不顺眼了,一来就缠在美人身边,趁着他们打包行李时候向美人献殷勤端茶倒水,简直是目中无人!先来后到的道理不懂么?

  若不是怕美人不喜

  ,他早就一脚把茗杏给踹出去了:敢抢亲近美人的活,趁早滚蛋!

  “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茗杏眼神一睨,默默翻白眼:“真是懒人废话多,主子派我来传令和侍奉美人,可不是做这些事的。”

  “公子,我们先走吧!”

  他抱着浅色幕篱再度怂恿着,和美人双宿双栖的神仙日子就在眼前,怎么能不倾尽全力!

  “走到哪儿去?”

  骤然间,老管家粗厚的嗓音在院中响起,嘶哑中蕴含着后怕和浓烈的愤怒,让在座的都心中一惊。

  茗杏更是下意识将兰青幕篱挡在美人的面前,不愿珍宝被更多人发现:还好还好,美人是背对着院子的。

  他下意识庆幸着。

  “你是什么人!”

  “还有茗柳,你们不是应当回阮府了么?怎么还在这。”

  管家瞪着眼想要一个解释,奈何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中人下一刻就挤开了他,两个打手跟着一起往前端详着那身姿挺拔如玉的青年。

  幕篱遮盖之下,教人只能隐约看清青年流畅至极的轮廓和纤细风流的腰身,偏偏从骨子里透出冷淡疏离之感,矛盾的诱人去肆意破坏那股出尘气息,将人拉下红尘。

  更不必说青年那皓腕如凝霜雪般,直让人不忍呼吸,唯恐呼出热气融化了那仙人精雕细琢的雪肌。

  “好,好啊!”

  中人啧啧称奇,想到这等只看素手便知不俗的美人即将被齐廿他们带走,他这般冷酷无情的心都有些难受。

  “这就是那位?”

  “当然。”

  管家觉得自己失策了,二少爷藏起的美人竟这般见之忘俗,卖低了!

  “那银货两讫,我们走!”

  中人一招手,齐廿和齐什便上前围住美人,齐廿顺手把茗杏半扔出去,做出“请”的手势。

  不知为何,他们这般活在阴影中的人也不忍对这面目不清的美人大声吆喝,动作都文雅了不少。

  可惜,得罪了世子爷,美人薄命!

  齐什他俩一对眼,便明白了真相:这一院子的人可都是阮秋的人!他们却舍弃王府富贵,甘之如饴地在这服侍美人,如今甚至还自不量力地想来阻拦他们——

  所以,阮秋几次回徐府都是为了这美人吧!徐家二少爷不过是挡箭牌。

  现在还算好的,待会儿能给美人一个痛快。若是被世子爷知道真相,恐怕这美人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你们是什么人?”

  “住手,你们凭什么把公子带走?”

  “主子不会放过你们的!”

  茗柳几人怒骂着上前,可惜气力不足,根本无法在两个壮汉的包围中救回美人,只是衣衫滚了不少尘土。

  “行了行了,”管家揪住领头的茗柳,教训道:“你们主子早就死了,赶紧滚回阮府。”

  “还有,这人是三少爷卖的,为了的也是换银钱给二少爷治病,你们别不知好歹!别怪错好人!”

  “这小美人被卖走以后说不定有天大的造化,你们别再这鬼哭狼嚎的了。有那闲心就多烧烧香。”

  管家懒得管茗柳几人为何在这,骂了一通后便将人一捆悄悄送回阮府。

  *

  乔瑜被押上一辆马车,那两个身材壮硕的打手也跟进车厢,牢牢地监视美人,即使全程美人都未发一言,安安静静地仿佛听天由命,他们也没有任何松懈。

  任务即将完成,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廿兄弟,我先走了?”

  中人把车赶到一人烟稀少的巷道,掀开车厢帘子问道。

  “等等,你去寻摸个买家来,等事情了结再走。”

  “别节外生枝,”齐什道:“我们造个买家便是。”

  “你回去吧,管好自己的嘴。”

  “记住,你把这美人卖给了过路商人,听说下午就出城了,旁的一概不知,懂了么?”

  “是是是,明白明白,老吴我一个字都不多说!”

  中人连连点头哈腰,看到齐廿摸腰封的手时便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求饶命。王府专门干脏活的人,腰封里都是软剑暗器,杀人不眨眼!他还没活够呢。

  “行了,去吧。”

  齐什摇摇头,让齐廿收起恐吓的把戏。

  “走,我们出城。”

  这一走便是大半个时辰。

  颠簸起伏的车厢内,乔瑜想过跳窗逃走,但是他不比善舞者体力足,因自小寄情于书画之中,疏于锻体,跑不快且跑不远。

  难道这一世又这样潦草收场?

  甚至还没有前世活得久。

  乔瑜在脑海中翻动天书,意图在现实绝境里找出生路。

  绝境……对了!天书里有说过,阮秋在和世子大婚前差点被贼人刺伤,那贼人在追兵面前放话要让皇室中人血债血偿,而后跳河逃离:湍急的河流底部有暗道被龟形碎石和水草遮掩,只需钻过去便能逃生。

  要试试么?

  试试吧。

  乔瑜已经听到了潺潺流水声,马车应是出了都城,速度都慢了些。

  齐什两人停下和茶水摊小二闲聊,打听都城附近哪条道危险且不易走。

  趁此机会,乔瑜悄声在车厢里做起了热身运动,防止待会儿骤然入水抽筋。

  ……

  “什哥,走吧?”

  “嗯,你来赶车,记住路了么?”

  “记得记得,放心!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匪徒频出之地,前后无人之时。”

  齐什阴沉道,眉上的疤痕满是戾气。

  栽赃嫁祸,自然要到人家路匪的地盘才有说服力。

  车帘后,乔瑜数着心跳,指尖攥紧衣袍,盈盈秋水般的双眸透过幕篱望向窗外:近了,近了,离那骆明山愈发近了。

  行到那山北时入水,距离暗道最近!

  不远处,树林阴翳间,一群悍匪正席地而坐,喝酒吃肉。

  “大哥,有人过来,看着没什么油水,但有辆上好的马车。”

  放哨的小子嘴角带油地跑过来,随意用看不出原色的衣领擦擦嘴。

  “马车?此物与我和你嫂子有缘!”

  男人蒲扇般的手合掌一笑,一声招呼便将还在吃饭的匪徒们带走大半,此地都显得冷清了些。

  更远些的树梢上,有两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正静静地看着这群匪徒。

  稍矮的那人说道:“二当家的,这冯奎实在不知好歹,明明三令五申不准私自劫掠,他偏要去犯这禁令!”

  “要把他拿下,以儆效尤吗?”

  被称为“二当家”的青年摇摇头,只见他虽然也是一身黑色短打装扮,却脊背挺直如松竹,眸如鹰隼般犀利,整个人仿佛一把亟待出鞘的利刃,锐气冲天,连本该迷倒万千少年的俊美面容都在这气势下显得失色,让人一打眼便又敬又怕,毫无绮思。

  “还不是时候,你回去叫几个大当家的亲信来,叫他们看看,我们可不是公报私仇。”

  这混蛋奸淫掳掠,还沾了人命,正好借口宰了。

  “是,二当家的。”

  矮个子在树林中如履平地地跑开,树上便只剩下那青年。

  什么时候才能回老家?

  青年顾羡眼神凝视着那辆马车,和围追过去的冯奎一众人,手缓缓地落在腰后刀柄上,等待良机。

  三年又三年,我不过就是一个村子里出生的小捕快,现在都卧底成周围八百里匪寨的二当家了!到底什么时候上面来剿灭这些匪患?平时我借口规矩和洁癖,清理了不少人渣,也收拢了些落草后还没做坏事的流民。

  但是,若上面再不派兵来……

  顾羡想到大当家那命不久矣的模样,叹气:再不来,我就要变成所有匪徒的首领了!

  *

  冯奎领着一伙人丝毫没有遮掩脚步的意思,刚投奔这里不久,他还没记明白这里匪寨的规矩。

  不过嘛,都是打劫的,条条框框有甚意思?抢的到钱不就行了!

  “给老子上!”

  男人一声令下,由几十人组成的包围圈不断缩小,武器皆对准了那马车。

  “什哥!有劫匪!”

  “他们好像不准备留活口!”

  齐廿停下车,抽出腰间软剑,将所有能用得上的药粉都往剑身上抹。

  “你做什么?”

  齐什也下了马车,抽出软剑后敲了齐廿一下:“你还想拼命不成?傻了么!这马车里的又不是我们主子。”

  “我,这……”

  “正好,不用我们自己鼓捣出匪患痕迹,直接撤!”

  说完,齐什便要杀出一条生路。

  与此同时,矮个子窜天猴也吹响哨声,提醒顾羡:他们来了。

  俊美绝伦的青年露出煞气满满的笑,他从树梢一跃而下,如鹞子翻身般利落地翻过众人,几息之间落在那马车的车顶。

  他手握一柄百斤重的砍刀,刀背上的陈旧血迹都没擦干净,整个人如出笼的野兽般择人而噬。

  咚——

  车厢内,撩开幕篱的乔瑜只听到一重物落在厢顶,周围的喊打喊杀声便陡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