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八章

昨晚又做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噩梦,并且又忘了关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眼睛上,一看手机早上五点,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尤其是手机上还有一条未读短信。叶谿不想回忆那些噩梦,眯着眼睛,艰难地集中视线和注意力,把短信打开,发件人是“解千#五院实习医生”,发件时间是昨天下午六七点:


“我很抱歉,最近一直有排班,所以现在才联系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叫我。去鬼屋玩儿的事就等以后吧,你也要好好休息。


“落款:解千。”


真是个好人啊!


叶谿心中涌起一丝感动,打算回复两句感谢之辞,可惜她实在太困了,眼睛一闭,就睡得不省人事。


再次吵醒她的是窗外一阵叮铃哐啷噼里啪啦的巨响,接着是喊声骂声和小孩的哭声,以及各家各户开门关门的响声和议论声,最后是穆知白敲门和问话的声音:“叶谿?起来了吗?住我们对面的那家人吵架了,我出去看一眼。记得下来找我,我先下去了。”


看样子吵得很凶,连穆知白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急迫。


叶谿睡意全无,把握着的手机往床上一丢,一骨碌爬起来。


等叶谿赶到楼下,已经是十分钟后,争执的声音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当铺大门打开,穆知白就站在门口,看起来焦灼万分却略显矜持,只是微微伸长了脖子,努力地朝对面那户人家敞着的院子里张望。


“哐啷——”飞出了一只不锈钢盆。


“哗啦——”又摔碎了几只碗。


挤在最前面劝架的人中,只有李大爷是叶谿认识的,他灵活地在争执双方中间穿梭,但是收效甚微:“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大清早的,没听见孩子哭吗?有什么事不能吵架解决的?为什么非要砸东西呢?嫌钱多啊?等老孙回来,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穆知白抱着胳膊,没有回头,直接开口道:“小两口吵起来了。好像是因为小吴……我是说这家的女婿——女儿姓孙,我们都叫她阿英,这房子是她妈妈孙阿姨的——这两天孙阿姨旅游去了,很多事情要小吴帮忙。早上小吴给他女儿洗手,把小朋友衣服全洗湿了,得阿英来换,之后小吴还嫌弃阿英做饭难吃;刚好阿英还有急事,一下子着急上火,气得掀了锅,粥泼得……你看,院子里到处都是。”


叶谿对吵架兴趣缺缺,她礼貌地应了一声:“嗯。”


出来时看见座钟指向六点半,她想问问早饭的事,不知道穆知白吃过没有。但是看穆知白现在全神贯注的模样,她不确定该不该用这么细枝末节的问题打扰她。


倒是穆知白又看了她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被丢掉的人设或者包袱,这会儿才重新捡起来。她干咳一声,颇为艰难地把目光从对面人家的院子移开,落在叶谿身上,语气比方才还要温和:“怎么了?想问什么?”


“早饭……早饭吃什么?”叶谿问。


穆知白挑了一下眉毛,仿佛完全忘记了早饭的事,颇为惊异地问:“什么?”


“你吃过了吗?要我帮你买吗?”叶谿问。


“啊……要。上次吃的好像是青菜瘦肉粥,这次吃皮蛋粥吧。麻烦你跑这一趟了,我现在一步路都走不开。”


穆知白的笑容和以前相比别无二致,然而叶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仔细想想,她第一次见到穆知白,就是在吵架现场,当时她骑着心爱的小三轮,河清巷东门口有两个人吵得声嘶力竭,大马路上都能听见;穆知白就站在那里,兴趣盎然,恨不得把眼睛变成相机,将这一幕幕拍摄下来反复观摩。


叶谿骑自行车的时候想:“问问阿四?——穆老板是不是有看人吵架的癖好?问这种事情会不会很不礼貌……算了,不问了,喜欢看吵架的人向来不少,问了反而尴尬,毕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茶余饭后的生意一如既往地火爆,阿四忙得脚不点地,见到叶谿,问:“吃什么!”


叶谿回答她:“皮蛋粥一碗!一个菜包一个肉包一杯豆浆!”


“好嘞!你等着!”阿四向里头知会一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下次让穆知白自己来买!别老让你带。带带带——她腿断了啊?”


叶谿说:“今天早上住我们对面的人吵架了,她说她走不开。”


阿四把嘴一撇:“她走不开?她是劝架去了还是煽风点火去了?她会走不开?这个穆知白,我可真是服了她了。那么大个人,天天喜欢凑这些没头没脑的热闹。嗨哟这个穆知白……今天你来的有点晚,人太多了,估计要等一会儿,等好了我会叫你。”


阿四去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叶谿退到旁边,打量着这家店和店里的客人,竟以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个微胖的年轻男性,缺乏锻炼,只是仗着天生的骨骼肌肉构造而显得很有几分力气。是昨天才单方面见过一面的许愿的男朋友沈泽。


沈泽来得比叶谿要晚一些,他认认真真地盯着挂在墙上的菜单,不知道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名指代着什么。在阿四第三次问他“帅哥!?要吃什么!?”的时候,他才慢半拍地茫然地回过头看着她,却没有点菜,而是问:“什么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阿四双手叉腰,直白地回答:“一句诗啊,你没学过吗?”


沈泽被问得张口结舌。他看起来不善言辞,木讷笨拙,反应迟缓。不知道是因为许愿的意外让他太过伤心,还是本就有着这般让人着急的性格。他涨红着脸点了点头:“我、我吃这个,一份风吹草低见牛羊。”


“好嘞!风吹草低见牛羊一份——后面的客人!后面的客人!风吹草低见牛羊有现成的啊,不用等,买了就可以直接拿走啊……叶谿!叶小谿!你的饭盒好了!回去告诉穆知白,下次让她自己来买!”


叶谿是和沈泽前后脚走出去的,她把饭盒放进车篮,同时又在车座底下看见了一张鬼屋的传单——这一片的车子上都被塞了传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而且附近根本没看见发传单的人——这家鬼屋的工作人员不会真的是鬼吧?


传单上的图案和宣传语已经换了,变成了一个坐在老式木床上穿着嫁衣的人鬼莫测的角色,以及趴在她身上的恶鬼。旁边杂七杂八地放着一堆关键词,什么“中式恐怖”“谁是凶手”“还我命来”……以及一如既往的地址提示“我在清河巷二百一十八号等你”。


不知道为什么,新娘的造型让叶谿觉得比上次吓人多了。她“歘”地把宣传单折了四折,就要扔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微弱的询问:“请问……请问您对我们的宣传单设计不满意吗?”


悬在垃圾桶上方的手让叶谿感到罪恶不堪,她默默地接受了这张传单,没有扔掉它,一回头,看见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可能是在鬼屋干兼职吧。


叶谿把传单扔进车篮,就在饭盒的旁边:“没、没什么不满意……你那么早就出来发传单啊?”


“嗯。因为老板说,一定要送到您这里。”学生说。


叶谿眨了眨眼,突然觉得荒谬,于是笑起来:“送到我这里?”


学生看着更怯懦了,说出了一个很难被称得上理由的理由:“因为……因为您是穆知白女士的朋友。”


“啊啊啊!!!”不远处响起男人的尖叫,沈泽像是见了鬼似的甩着手上的传单,触电般在他的电瓶车旁边转圈,几乎要吓昏过去。


叶谿打开传单看了一眼,有点恐怖,但不至于。之前的话题被打断,叶谿问那个学生:“每张传单都一样吗?”


“嗯,一周换一种,今天我发的都是一样的。”学生点了点头。


叶谿不再管沈泽,她推着自行车,陪那个学生一起走了一段路:“你是在附近上学吗?是职院还是师范?”


“职院。”学生回答,声音依然很小,只是活泼了不少,“您是在穆知白女士的店里打工吗?我一直有听说河清巷当铺。老板说,穆知白女士这家店能赚好多好多钱,比四姐姐赚得还要多。我们店就相形见绌了。”


叶谿这几天没见穆知白赚过钱,反而一直在往外给。钟姐那边五万,自己结完医院和殡仪馆的账,还找穆知白借了八千,两个月的工资顷刻间打了水漂,她要等十一月才能拿到第一笔辛苦钱。倒是鬼屋,她一直有听到宣传,感觉生意应该很不错。


学生点点头:“宣传嘛,我们老板除了宣传,什么都不会。真想去你们当铺看看呀。”


叶谿不明所以,当铺就在河清巷,跟个地标一样好辨认,想来看看,来不就是了?她试着发出邀请:“那……你来?刚好和我一起回去。”


“不不不,不了不了,下次吧!”学生像是受到了惊吓,她已经走到了清河巷马路边,便停下脚步,不再往前,“但还是谢谢你的邀请!”


对方这想来又不想来的模样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叶谿挠了挠头,最后发现她来或不来都与自己无关;更何况,没必要故意去打碎小朋友脑海中“河清巷很能赚钱”的不实幻想;便只是笑了一声:“那也行,你忙你的,我回去了。”


回到河清巷,叶谿才发现,一场夫妻吵架,竟然能造就“万人空巷”的奇观,平时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不见了,全挤在当铺对面的那户人家。穆知白不在店门口,叶谿看见她已经走进了对面的院子。她本想喊穆知白一声,却看见自家店里坐了个陌生人。陌生人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青白皮肤,眼眶深陷,仿佛重度缺水的僵尸。她干枯瘦削的手端着白瓷杯,手背和胳膊上青筋暴突,好像喝个水就用尽了全身力气。


见到叶谿,她像个主人似的点点头,放下杯子:“新来的?”


“您是……”叶谿拎着饭盒,站在门口。她感觉这个黑衣人的态度不算友好,所以没有贸然进去。


“不好意思。”谁料,这个看起来不太友好的黑衣人边道歉边把两条腿蜷缩起来,说“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穆知白说她之前雇的保洁回家了嘛,我就以为……唉,真对不起,我进来都没脱鞋,是不是给你增加工作量了?”


叶谿心态一松,笑道:“不会。您好,我叫叶谿,是穆老板雇来的保镖。”


黑衣人颜色浅淡几近于无的眉毛骤然拧在一起:“叶谿……保镖?”但是她的眉毛很快又重新舒展开,“行吧,穆知白有钱。你好,我叫楚朝歌,是清河巷二百一十八号鬼屋的老板。”她话锋一转,“听说你扔了我们的传单?我们的传单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吗?”


叶谿:“……”


“我回来了。”穆知白总算舍得离开对面院子里的战场,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把事情的起承转合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她眯起眼睛看了看楚朝歌,接过叶谿手里的饭盒,顺势挽着她的胳膊,像是保护一般,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中间,轻声问那个不速之客:“上楼聊吗?刚好我们要吃早饭。”


“不打扰了,我只是来闲逛,难得见你那么早开门,就进来坐坐,顺便也见见你们当铺里这个新来的小朋友。”楚朝歌站起身,她走路的姿势也分外僵硬,叶谿都生怕她晒到阳光以后会变成一具更干的尸体。


不过显然,穆知白不操心这些。她一直盯着楚朝歌的一举一动,小心地把叶谿拦在身后。她的态度让叶谿紧张起来,做好了随时抱头鼠窜的准备。


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楚朝歌走到门口,张开双臂,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转过头来,那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像是抽搐的笑容来。她问穆知白:“你也太紧张了吧?我现在这模样,能对她造成什么伤害?她不伤害我就不错了。不过你的态度很有趣……我不相信你真的认为,她保护得了你。”


穆知白微笑着,没有放松对楚朝歌的警惕:“她以后可以。”


楚朝歌抬起手,朝穆知白指了指,又点了点叶谿,放话道:“你最好别想什么歪点子,我信不过你,信不过她,也没有老四那么好的脾气。之前我着了你的道,放跑了那个混账东西,这次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真要是到了那时候……你知道后果。”


楚朝歌迈着僵硬的步伐离开。


叶谿没有听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事关自己,她觉得自己有权利也有必要询问清楚。但是穆知白依然先她一步,捏了捏她的脸,摇了摇头。看起来,刚刚楚朝歌的话对穆知白的打击很大,她看热闹时的好心情转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和前两天一般无二的疲惫:“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以后你会知道的。”


说完,她拎着饭盒上楼:“把门关了,来吃饭吧。”


叶谿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即使她听话地关了门,坐在二楼的餐桌旁,盯着眼前的包子和豆浆,甚至已经碰到了包子,却还是把手缩了回去。她不能放任穆知白把自己拉进游戏,却不让自己知道在玩些什么。她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甚至紧张得口干舌燥:“穆老板……”


“怎么了?”穆知白看她一眼,垂下眼睫,松开手,调羹落入粥中,发出的响声让叶谿的心也跟着一沉。


“我能问问……是这样,这段时间蒙受您的照顾,我对您感激不尽。只是我还是很想知道,您到底在计划什么?需要我参与什么?这个计划是为了什么目的?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以及我们签的那份合同到底具有什么特殊的效力?……您能告诉我吗?”叶谿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询问。


穆知白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抱歉。”


叶谿不觉得自己想问的问题有多么过分。于情于理,既然穆知白的计划需要自己参与,她就有必要知道这种参与的后果。穆知白可以选择隐瞒,那她也可以选择追问。


“我需要先把这件事弄清楚。如果您实在不想说,我们可以只聊聊那张合同。您也看见了,我现在能看见鬼。因为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所以我合理怀疑获得这种能力和签订的合同有关……”叶谿对此十分坚持。


穆知白打断了她的发言:“别问了。”


“我们只聊那份合同,穆老板,那份合同有其他危险吗?如果我以后一直能看见鬼,其实和你之前承诺的可能只涉及你自己,以及我不会有任何损失,到现在其实已经成为了一纸空谈……”


“我说别问了!”穆知白的嗓音突然拔高,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低垂着头,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吃饱了,去睡一会儿。碗就放在这里,不用动,等下我自己会洗。你吃完饭就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这么说完,她转身上了楼。


叶谿不记得当时心里转过了多少念头和多少猜测,关于合同,关于穆知白自身,还是关于楚朝歌,关于河清巷当铺,甚至关于穆知白的那个神秘的在阿四口中一文不值的前女友。她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穆知白,不知道穆知白今年几岁,不知道这个拿取记忆的法力是怎么来的,不知道穆知白到底为什么雇佣自己,还借给自己钱,不知道穆知白除了阿四和楚朝歌以外的人际关系,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关于未来到底有什么能触怒楚朝歌的神秘计划……


她非常感谢穆知白为她做的一切,包括食宿免费,包括她在奶奶去世的时间里陪伴自己。她不是傻子,能从这一切中感受到穆知白的确完全没有要害她的想法。或许她需要对穆知白多一点信任,或许她质问的出发点不应该是为了自己的权利,而应该是为了穆知白。她签下那份合同的举动是完全不负责任的,穆知白看上去也完全不需要她的保护,但是既然已经签了,就须要对合同上的内容负起全部责任。


她应该是来保护穆知白的。


或者最起码,她要回报穆知白在奶奶的事情上给予她的帮助,这种人情总不可能用日复一日的帮忙买早饭和做杂活来还清。


她走到穆知白的房间门前,徘徊了半天,始终没有勇气敲开它。门把手上挂了一只铃铛,叶谿安慰自己这不算敲门,也不算打扰,便伸手碰了碰铃铛,铃铛响了一声;她又碰了碰,铃铛又响了一声;她再去碰,门被从里面一把拉开,穆知白连睡袍都换好了,谢绝见客的意思显而易见:“你去茶余饭后找阿四吧。”


“啊……那个……我是来向你……”


“你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瞒着你是我的错。”穆知白没有看叶谿,笑容勉强,“但是我现在有点累了……乖,去找阿四玩吧。”


门再一次被关上,关门声很轻,似乎是穆知白在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叶谿心里像坠着一块石头,她在三楼转了一圈,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真的去找阿四,问问阿四能不能帮帮忙。她拿上手机,在穆知白门外问:“那我……去找阿四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


“有事打我电话。”


她还是没得到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