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五章

叶谿看了几次时间,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她想去医院,却走不脱。穆知白紧紧抱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撒开;而这两天医嘱让奶奶禁食,不用喂饭,叶谿不是不能晚一点出门,便由她抱着,坐在旁边。


床头柜上摆着两本书,不过穆知白应该不爱看,因为很新,太新了,显然没怎么翻看过。


叶谿拿起来,看见满满当当的德文,二话不说放了回去,让它们继续吃灰。


她无事可做,既不好意思打量穆知白的卧室,又不好意思打量穆知白,最后只能低头玩西装的袖口,冷不丁听见穆知白的声音,懒洋洋的,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醒了多久:“我以为你去医院了。”


“真遗憾,我还在。”叶谿动了动胳膊,试图把手抽出来。


穆知白这才松开她,翻了个身,仰躺着,问:“你不在医院的时候,奶奶是谁照顾?”


“请了护工……但是老人家她很有个性,很多事情,护工处理不了,只能帮我看着她一会儿。”叶谿想到这里就有些痛苦。她明明请了护工,却不能发挥这个工资最大的价值。尤其是,奶奶不吃护工喂的饭,拒绝护工帮她擦身子,别人扶她上厕所,她还要咬人家;其实她也咬叶谿,只是叶谿被咬,不需要赔付额外的价钱罢了。直到最近开始用导尿管,护工的人身安全才总算得到了保障。


话说到这儿,手机响了。


叶谿看见来电显示是奶奶的主治医师,一脸紧张地接起来:“你好,夏医生。”


“是五号床家属叶谿吧?”


“是,我是。”叶谿站起身,已经准备好了要出门。


“是这样的,今天晚上查房的时候你不在,你奶奶现在状态不太好,我也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希望你可以做好心理准备……”


叶谿如坠冰窟,她握着手机,神游天外,就连手机被穆知白抽走,都没反应,只是木然地杵在那儿。对面医生“喂”了两声,穆知白牵着叶谿走出去:“嗯,在听,夏医生。”


“您是……”


“我是叶谿的朋友,她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接受不了;您说吧,我开了免提,她能听见。我们现在来医院。”穆知白指了指地毯,示意叶谿换鞋。


叶谿弯腰穿上鞋之后,情绪已经稳定多了。但是她宁愿帮穆知白穿鞋,都不愿意拿回手机,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听着夏医生的话从手机里传来:“你们现在来医院啊,那就来医院说吧。面对面说也清楚一点。”


“麻烦您了。”穆知白挂断电话,看着叶谿,问,“打车吧?”


“打车吧。”叶谿站起来,“你不用跟我一起去的,你今天不太舒服,奶奶那边,我一个人也可以。”


“没关系。”穆知白率先走了出去。


汽车在路上飞驰而过,到医院只花了十分钟。叶谿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恍惚。她本该给穆知白指路,最后却像是穆知白在指引她。路过喧哗的急诊部,住院大楼非常安静。叶谿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望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说:“之前也有过几次,医生打电话来说奶奶这不好那不好的……老人家应该还没到时间,还能多活几年。”


穆知白没有说话,她看起来也需要进抢救室躺一会儿,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挽着叶谿,额头抵在她胳膊上。


叶谿分心看了看她:“你看起来不太好……等下我们去看个急诊吗?”


“你觉得我看医生有用吗?”穆知白声音很轻。


叶谿这才想起下午的记忆买卖,穆知白不是常人,这么难受也不是因为生病,所以,属于常人的治疗手段或许对她不起作用。叶谿不再发言,只是站得更直了些,让穆知白靠着自己:“我今天晚上就留在这儿……等下如果奶奶没什么事,就先送你回去,再过来。”


她有些埋怨穆知白为什么非要跟来,还得麻烦自己送她回家——但想到穆知白总不可能是真的在关心素未谋面的奶奶,而且凭自己刚刚魂不守舍的模样,如果没有穆知白,还不知道现在走到了什么犄角旮旯里去——她就没办法埋怨下去。


病房里,老人睡着了,鉴于她的身体条件急转直下,医院里没给她上镇定类药物,但是她依然镇定下来,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护工说,今天水也喝了,尿袋却还是空的。


“老人这个情况我也跟你说清楚了,你家里的困难我们也了解……总之,现在还是到了要你做决定的时候了。”进了办公室,夏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尽量想让会谈的场面放松一些。他身边坐着解千。连续值了两个夜班,解千的精神状态似乎变得不太正常,她双目无光,只勉强打起精神撑起眼皮,手边是两杯大杯的冰美式。


叶谿坐立难安地在办公桌边走了两圈。


“你奶奶很坚强,坚持了那么多年了……是个很坚强的老太太。”夏医生的安慰落在叶谿耳中,显得苍白无力。


奶奶已经被病痛折磨了五年。叶谿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无论如何,她有什么权力决定奶奶的生死呢?即便她是奶奶目前唯一的亲人,生死依然只会掌握在奶奶自己的手上。她停下脚步,看向穆知白。穆知白坐在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正安静地看着她,和夏医生一样,耐心地等待她做出决定。叶谿摇了摇头,走到穆知白旁边,把她扶起来:“我……我再去病房看看她。您忙吧。打扰了。”


夏医生说:“也行,没关系,时间还早。你朋友没事吧?看着也不太好啊……”


穆知白笑着摇了摇头:“谢谢医生,我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叶谿再一次走进病房,看见躺在那儿的奶奶。奶奶像是突然惊醒过来,大睁着黑黑的眼睛瞪着她。老人最开始不记事的时候,最先忘记的是爷爷,然后不记得爸爸,最后才逐渐记不起叶谿。叶谿很努力地想要回馈给她同样倾尽所有的爱,不惜变卖家产,却也只把她的痛苦延长了两个月。


“奶奶……”叶谿蹲在床边,轻声喊她。


奶奶动了动嘴巴。


“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叶谿像平常那样问她。


奶奶“啊”了两声。


“还记得我是谁吗?”叶谿问。


奶奶盯着她看了半天,目光忽然变得柔和,眼睛湿漉漉的:“你是我孙女。”


叶谿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面无表情地跪下,握着她的手,轻声问:“你认得我啦?”


“我认得你呀,我怎么不认得你?你是我孙女啊。”奶奶有些口齿不清,说话含含糊糊的,“你怎么回来啦?你放学啦?”


叶谿抿着嘴笑,眼眶倏地红了:“嗯,我放学了。”


奶奶紧紧抓着她的手:“那快!打电话给你爷爷,叫他给你烧好吃的去。你要吃什么?”


叶谿深吸一口气,声音在颤抖:“我吃什么都行,奶奶你想吃什么?我告诉爷爷,让他烧好了等你。”


奶奶抬起另一只手,摸着叶谿的头发:“奶奶也吃什么都行。奶奶老了,现在吃不下了……你别说,我好像好久没看见你爷爷了。这个老头子,总是那么靠不住。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奶奶咧开嘴笑得很欢:“你爸爸是个例外啊!”


叶谿微微仰起脸,目光短暂地望向天花板,忍住眼里的泪水:“我回来的时候给爷爷打电话了,他说会在家等我。”


“那你也快回去吧!快回去!奶奶没事。哎呀,我们宝贝兮兮,怎么哭了?哎哟,别哭了,不哭了,奶奶在呢……是不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奶奶抱着她,像小时候一样。


“我都要毕业了,奶奶。”


“毕业啦?那找工作了吗?我们兮兮这么可爱,肯定能找到工作的!”


“工作哪里是用可爱找的……不过我找好了。奶奶,这是我老板,她今天也来看你。”叶谿抹了一把眼睛,抽空回过头,穆知白坐在方凳上,背靠着墙,猛地把手藏到身后,像个偷偷做坏事的小孩。


叶谿愣愣地看着她,再回过头,老人躺在那儿,还是睁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浑浊,茫然,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水般褪去,而她甚至没有追逐的力气。她意义不明地指着叶谿,忽然拔高了些声音:“你长得好像我孙女啊!她跟你一样高。她在读大学。你呢?”


“我……我工作了。”叶谿吸了吸鼻子,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


奶奶频频点头:“工作了好啊!工作了好!人还是要工作……”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睡着了。


叶谿后退了一步,坐在穆知白旁边的地板上。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需不需要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望着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折线。刚刚绝对是穆知白动了手脚,在刹那间唤起了老人的记忆。希望过后是更大的失望,失而复得之后得而复失,远比普通的失去要痛苦。


叶谿知道穆知白是想让自己好受些,却无法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尽管更加没想过责怪她。


穆知白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冷,但是叶谿没躲,反而往穆知白的方向凑了凑,看了眼时间,轻声说:“八点半了。”


“嗯。”


“你回去吗?这里走开一两个小时肯定没事,我送你回去。”叶谿说。


“我没关系。”穆知白说。


叶谿没有别的立场劝穆知白回去。于是她继续这样坐着,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等我一下,我去租一张陪护床。”


穆知白拦住她:“我就在这里待一个晚上,租什么陪护床?”


叶谿合理怀疑穆知白是嫌弃陪护床不干净,但还是去扛了一张进来,在病床旁边打开,过程中一直低垂着眼,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让自己看起来亲和一些,只是在把床摆好后看了穆知白一眼:“就算不睡,也坐在这儿吧,总比方凳舒服。”


说完,叶谿自顾自脱了鞋坐下。


穆知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屈服了,把方凳搬开,枕在叶谿腿上:“我睡一会儿。”


叶谿始终坐着,盯着老人的脸和起伏微弱的呼吸。


——“我认得你呀,我怎么不认得你?你是我孙女啊。”


这是这两个月来,奶奶第一次认出自己,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叶谿笑了一声,忽然轻轻地说:“小时候,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说一个教育方式,要假装不认识自家小孩,一遍遍问她是谁,这样她才能记住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当时真的以为他们不认识我了,每次都抱着他们哭,到最后都是奶奶来哄我。”


穆知白用更轻的声音问:“她会怎么哄你?”


“就普通的哄呗。说我是心肝,是宝贝,说她认得我,是我爸妈和爷爷在逗我玩;她会给我唱儿歌,就是村里一块钱一次的摇摇车里会放的那些。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还有什么‘小燕子,穿花衣……’”叶谿停顿了一下,用气声说,“谢谢你。”


穆知白没有回答。


“谢谢你,让我和奶奶说上了话。”叶谿如是说。


和她一贯的选择一样,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她不会为了留住捉摸不定的回忆而舍不得卖掉父母的结婚戒指;同样的,既然目前来看,穆知白施展的这种法术不会对奶奶造成后续的伤害,只会给穆知白自己带来负担,于是叶谿也不会为这种行为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心理落差而歇斯底里。


“刚刚的对话,会成为我‘最珍贵’的回忆吗?”叶谿问。


穆知白无奈地翻了个身,仰躺着,抬起手捏了捏叶谿的脸:“你要找我典当吗?”


“不用。我彻底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了。”叶谿的脸被捏着,说话时像奶奶一样含糊不清。


*****


早上六点,奶奶在睡梦中离世,叶谿放弃了抢救。


“爸,谁走了?”叶谿今天第一回见到了隔壁病床那个爷爷的儿子和儿媳,那儿子来接老爷子出院,小心地探头朝叶谿这边拉起帘子的地方望了一眼。


老爷子罕见地没有和叶谿开玩笑,只是突然对儿子说:“我说给你听,我一定要死在家里。”


“爸……你说什么胡话呢?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反正一定要死在家里。”老人嘟嘟囔囔地说。


*****


殡仪馆里,奶奶只有叶谿这么一个家属,晚上要在那里守夜。穆知白要留下,甚至打电话叫来了茶余饭后的老板阿四,叶谿也没有再劝的力气。穆知白让叶谿坐在原地,自己去门口等着阿四,再带她一起走过来。


阿四的脚步匆匆忙忙的,边走边在和店里的小贺打电话:“嗯,嗯嗯……明天我不一定回得来,你和小王一起看着办,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我到山上了,先挂了。”她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一两下没塞进去,急得跳了跳,跳着问穆知白,“你店里新来的那个小姑娘的最后一个亲人没了?呀,她才多大啊?……现在小姑娘情况还好吗?”


“不怎么样。本来医生说的是还有半年到一年,没想到这才没几天就走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要不然,她估计不会卖房,也不会来我这里打工……老人嘛,说走就走了,和小孩一样。”穆知白说着,拉了她一把,“你往哪儿走?右拐。跟着我。”


“我这不是着急吗……你就放心把小姑娘一个人留在那里?万一她悲痛欲绝,自寻短见了怎么办?”阿四跑了两步。


穆知白摇了摇头,说:“不会,放心吧。”


阿四眨了眨眼睛,脚步慢下来,说:“成吧,你肯定比我更关心她,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姑且相信你。不过你说这生命还真脆弱啊,是吧?你还记得去年吗?河清巷哗啦啦走了十二个老人,全是认识的,我吃席吃到都快自闭了。”


“毕竟时间到了。”穆知白说,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眼前已经能看见叶谿——坐在椅子里,没有碰过面前的茶水,只是坐着。看见阿四,她才站起来,疲惫地笑了笑:“大晚上的,实在是麻烦你了。”


阿四摆摆手,说:“麻烦什么呀?都是街坊邻居。我去看看老人家,磕个头。你不叫两个朋友来帮忙,就我和穆知白吗?”


叶谿摇了摇头:“不了,太晚了,我没想麻烦他们。而且……他们家里人估计不会愿意让他们大晚上出来帮别人守灵。”


“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嘛……不过你的朋友肯定也都只有二十出头,家长确实是不会放心。随便你吧,没关系,我和穆知白在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俩啥流程都熟。”阿四在老人的遗像前磕了头。


夜幕深沉,叶谿没睡,还是那样石像似的坐着;阿四歪坐在椅子上,眼皮子直打架,穆知白貌似保持着最清醒的状态,只是有些神游天外,似乎在发呆。过了一会儿,穆知白换了个姿势,靠在叶谿肩上。


叶谿这才动了动,脱下黑色西装的外套给她:“盖着吧。”


阿四坐直了,突然问:“那我呢?”


叶谿则看向穆知白,问:“还有别的衣服吗?”


“她车上肯定有,衣服毯子都有,只是没拿来。”穆知白闭着眼睛说。


“算了——”阿四叹了口气,窝回圈椅里,接着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坐起身,拧着眉毛四处张望。穆知白也睁开眼睛,微微歪着脑袋,不知道在听什么。叶谿没有心思怀疑,也没有心思害怕,她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是跟着她们一起侧耳倾听。可她除了此起彼伏的虫鸣以外,什么都没听见。


半晌,阿四第三次陷进圈椅里,摆了摆手。


穆知白也重新闭上眼睛:“不是我们这儿,随它去吧。”


叶谿困惑地问了一句“什么?”没有得到回答,便不再纠结。只是偶尔犯困的间隙,会望向合上的礼厅大门,短暂地想一想,刚才那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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