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二人走出市局,去了沐拉面店。落座之后,海同深给亓弋倒了水,说:“等我忙完案子再请你吃大餐。”
“不用,省点儿钱吧。”
“你很能花钱吗?”
“啊?”
“你要不是那种特别能花钱的,那我觉得我不用省,养得起。”
亓弋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用你养。”
看着眼前人的表情,海同深不由得笑出声来:“难得啊,我也能把你弄到没话说。”
亓弋喝了水,说:“你好油腻。”
“是吗?”海同深把手放到桌上,碰了碰亓弋的手背,“如果我说,是想你想到胡言乱语,是不是更油腻了?”
亓弋果然皱了下眉。
海同深自己也觉得太油了,他笑了笑道:“好了不逗你了。事情办完了?”
“嗯,差不多。”
“那就行。”海同深说,“放心,不该问的我不问,不会让你难受的。”
“谢谢。”亓弋从口袋里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推到海同深身边,“给你的。”
“给……我的?你在那边买的?”海同深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护身符。
亓弋说:“开过光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可以放包里或者放车上。”
“你还信这个?”
“求个心理安慰吧。”
“这样看起来,好像我还没正经送过你什么东西。”海同深说着就拿起手机,“不行,我得看看——”
“不用。”亓弋打断道,“你送我那个链子我一直戴着呢。”
“我那才值几块钱!你当我真不知道?请这么一个护身符便宜的也要大几百。”海同深把装着护身符的袋子打开,往里看了一眼,而后道,“你这不仅开过光,还是真符纸。能给出这个的可不多,你这是求到那位大喇嘛跟前了吧?进门费就四位数,更别说加持费了。这个真的太贵重了。”
亓弋:“你好好收着就行,这种东西不是拿钱来衡量的。你总说让我注意安全,你自己也得注意安全。”
海同深叹了口气,把护身符袋子重新系好放到桌上,而后说道:“我不追问你去那边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想说不能说的事情我也不会逼你说。但如果你给我这个是为了把我推开,我会很伤心的。除了我在追你这件事以外,你是不是忘记了我还是个警察?遇到危险就掉头跑,那不是一名警察该做的事情。”
亓弋垂着眸,轻声道:“你想多了。”
“那你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我想多了吗?”
海同深太聪明了,聪明到可以通过一点点行为上的变化和语气上的不同就把亓弋掩藏在这看似平常的行为下面的真实目的猜中。出差回来给朋友同事带个伴手礼,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亓弋自觉这借口和理由都很完美,但没想到只刚把护身符送出,就被拆穿了。沉默良久,亓弋抬起手按住那护身符,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海同深也抬了手,快速地握住了亓弋的手,连同那护身符一起按在了桌子上。
“你……”亓弋终于抬起了头,“你松开我。”
“护身符上有我的名字,你拿回去算怎么回事?”
“你不讲理!”亓弋扭动着手腕。
“你花了几千块钱亲自去替我求了护身符,然后现在又不打算送了,想收回去。亓弋,你觉得咱俩到底是谁不讲理?”海同深说完这话并没有再多做什么,反而轻轻抬起了手。
手背上的温度很快消散,让亓弋心中蓦地升起一丝不舍。
“面来了。吃吧。”海同深的声音淡淡的,只是失了笑意,就让亓弋的心被揪了起来。
况沐端了面来,海同深跟她随意聊了几句,又让她去准备一会儿带回队里的外带。面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状态,亓弋听着海同深那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语气,不由得扪心自问:如果以后只能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该怎么办?
没有答案,亓弋也不想知道答案。他高估了自己,原以为可以快刀斩乱麻地切断一些东西,却没想到这刀落下,想切断的没断掉,还把自己震伤了。
两个人各自安静地吃着眼前的面,很快,海同深先落了筷,他把护身符从桌上拿起来,说:“我输了,我先动的心,我先招惹的你,到现在你想退一步,可我舍不得。虽然拉下脸来说什么挽留舍不得这种话不太是我的风格,但我还是说了,没办法,谁让那个人是你呢?护身符我收下了,不管你是不是那个意思,我都等着你亲口把话跟我说清楚。我回去上班了,你吃完回家注意安全。”
鬼使神差的,亓弋拉住了海同深的手。
“还有事?”海同深问。
没等亓弋回答,古濛就跑进了拉面店。海同深收回手,听古濛说完之后立刻招呼道:“况沐!没做的先别做了,晚点儿再说,做了的记我账上,一会儿给你转钱。”
“我去查案子了。”海同深留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拉面店,只留亓弋一个人愣在原地。少顷,亓弋重重叹了口气,走到前台准备结账。
况沐仍带着迎客的笑脸:“这单海哥结完了。”
“知道了。”亓弋点了头。
“欸,警察叔叔,你姓什么呀?我做个记录,以后要是点外卖的话我好知道是谁。”
“不用了。”亓弋说,“我不点外卖。”
况沐倒是没有介意,说:“那也行,那我给你在这儿留个号,我看看啊——5月2号……那就25吧。要是以后让别人来带饭回去,你就让他说25号,这样我就知道啦。”
“好。”
从上了车之后海同深就没有说话,古濛忍了半路,最终还是开了口:“有案子压着,你心情不好可以理解,别把这情绪带到生活中。”
“我没有。”海同深说。
古濛:“于公来说,白板档案意味着严格保密的过去;于私来说,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不可能一点秘密都没有。他过去的经历不能告诉你,这就意味着你们之间做不到绝对公平的坦白。这些年你也见了这么多缉毒警,他们敢在警徽之下说无愧于心,不辱使命;可有哪个敢坦坦荡荡说一句无愧于家人朋友的?你要是真因为这个去计较,其实挺伤人的。”
“我没计较这些。”海同深叹了口气,“我是在想,遇到点儿事第一反应就是推开,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那我问你,当年你为什么推开彭渤?你不信任他吗?”
海同深皱了下眉,说:“本能而已。这是两码事。”
“这是一样的。”古濛说,“出于职责,出于本能,这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样的。他也是个警察,警察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护。你有职业病,他肯定也有。”
“我知道。”
古濛接着说:“局级领导都无法查看的白板履历,意味着他曾经参与过非常重大的案情且还在保密期,他这个年纪有这种经历很难得,如果一名有特情的缉毒警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敞开心扉对你完全信任,说实话,你不害怕吗?你就不会怀疑这背后有什么阴谋吗?你们不是从警校开始就在一起的同学,没有知根知底的那种踏实,也没有共历生死的并肩。动心只有一瞬,这一瞬之后的东西是得慢慢磨合的。更何况,他推开你真的是因为不信任吗?那只是你以为的。出于保护,出于自尊,出于本能,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都有可能导致你感受到的‘推开’这一行为。咱们办案讲究逻辑,其实两个人相处也是一样的,行为只是表象,背后的驱动逻辑才是根本。最简单的,出于爱的放手和因为失望而放弃,那能一样吗?”
海同深无奈一笑:“姐,你以后要是不干警察了,去给人当情感导师吧,能挣好多钱。”
“我这辈子就只当警察,而且这要不是你,我才懒得说这么多话呢。”古濛拎了瓶水扔给海同深,“喝口水缓缓神,快到现场了。”
“谢谢姐。”
技术大队先一步到达现场,海同深下车时他们已经开始了工作。宗彬斌上前简单介绍道:“报案人是公园聘请的绿化养护工人,五一期间公园摆了花坛,晚上闭园之后工人做造型养护时在花丛中发现尸袋,报案之后分局转过来的。现场被民警保护得还可以,但是因为假期公园游客众多,痕迹不好提取分辨,梁威有的忙了。”
“又是尸块?”海同深问。
“应该是唐临。”宗彬斌说,“刚才潇潇去看过了,面容虽然有变化,但还是能辨认出来的。而且里面是头和手,跟唐临尸体缺失的部分一样。”
海同深:“嗯,尸块全了就能更好确认死因。”
“还有一点。”宗彬斌拧开手电,拿过一个物证袋照亮。
古濛愣了愣,确认道:“好像是梅花。所以这是……连环作案?”
“不排除。”海同深想了想,问,“唐临的社会关系和张聪或者李汌有联系吗?”
“如果唐临真的连在金志浩那条线上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有。”宗彬斌看向海同深,问,“要不要联系亓支?”
古濛轻轻推了一下海同深,说:“你去吧。”
海同深想了想,点头,然后走到一旁去打电话了。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亓弋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事吗?”
“梅花。你想过来看看吗?”
“地址发我。”亓弋说。
“好。你……你不舒服?还是已经睡了?”
亓弋回答:“打了个盹,没事,我这就过去。”
“那你开车注意安全。”
“嗯。”挂断电话,亓弋靠在椅背上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直到那因为被惊醒而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他才缓缓起身。最近他睡得越来越差,躺床上睡不着,就只能靠看资料看累了趴着眯一会儿。但进入这种短暂睡眠被吵醒之后的反应也更大,以至于他恢复正常心跳频率用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
半个小时后,亓弋开车到达了现场,彭渤拽了拽身边的郑畅,低声问:“这是亓支自己的车?”
“应该是吧,咱们局里是不会配这种进口车的。”
“这车得多少钱?”
郑畅:“新车五十多,但不知道这是不是新款,我看不太出来。”
陈虞走到二人身边,说:“去年最新款吉普牧马人,罗宾汉四门版,落地指导价55万。”
彭渤惊讶地看向陈虞,陈虞笑了笑,说:“以后买车记得找我,给你打折。”
“你……你你你!深藏不露啊!你什么情况?”彭渤问道。
陈虞说:“没有深藏不露,我叔叔是卖车的,我从小跟着他认车,我也喜欢玩车。”
彭渤眨着眼:“原来富婆在我身边。所以你不开车上班,是不是因为根本没有普通的代步车啊?”
“别闹,我可不是富婆。”陈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亓支过来了。”
海同深迎着亓弋走了过去,亓弋挪开目光,故作镇定地说:“什么情况?”
“之前手里的分尸案,刚才找到尸体的头了,嘴里有梅花,叫你过来看看。”
“死者身份知道吗?”亓弋问。
海同深把照片递过去说:“死者唐临,怀疑是个掮客,目前关于他的资料还不全。”
亓弋停住脚,盯着手里的照片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海同深探究地看向亓弋,“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啊?你刚出差回来都还没休息,要不——”
话还没说完,亓弋就硬生生打断了:“他是我的线人。”
“什么?唐临?是你的线人?”海同深的声音不低,刑侦队员们离得也并不远,听到这话都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们。亓弋把照片交还给海同深,道:“对,他是我的线人,张聪归案之后我找他了解过一些情况。今天也联系过他想问点儿事,他一直没回消息。原来是已经死了。”
“那……那亓支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彭渤抓了下头发,“哦确实,亓支出差了。我的天!怎么会这么寸!咱们兜兜转转查了一溜够,结果认识死者的人就在咱们身边。”
亓弋:“我也只见过他一面,平常都是电话联系的,可能不比你们知道的多多少。你们先继续,我看看现场。”
海同深招了手示意他们先散开,而后带着亓弋到了发现尸块的地方。
众人在现场又逗留了两个小时,确认没有遗落线索之后就收了队。亓弋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递给海同深,说:“你来开吧。”
“好。”
二人上了车,各自系好安全带之后就安静了下来,等开过三个红绿灯后,海同深才开了口:“晚饭的时候,没来得及跟你说,护身符我很喜欢。谢谢你。”
“嗯。”
海同深:“这个案子……你有想法吗?”
亓弋扭头向着窗外,声音轻得几乎只是低语:“待会儿再说吧。”
“好。”海同深没再说话,只是把车窗关严。哪怕是有案子压着,哪怕是和亓弋还有话没说开,但此时此刻,还能跟他在这样的空间里单独相处,海同深已经很满足了。
晚高峰已经过去,路上车辆渐少,没有恼人的堵车,海同深开车又稳,本不该让人觉得不安,可亓弋却还是时不时就抖动一下,呼吸也并不平稳,甚至是能听出来的急促。
“你怎么了?”海同深轻声问,却没有得到回应。又开过一段路程,海同深终于还是打了双闪,把车停到应急停车带上,他轻轻拍了拍亓弋,却没想到引起了对方巨大的反应。亓弋几乎是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猛地睁开眼,死死攥住海同深的手腕。
“亓弋!是我!”海同深立刻用力反扣亓弋的手腕,这个时候只有用力抵挡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弄伤。看亓弋还是在用力,海同深便用没有被拽住的手扣住他另一只手,同时喊道:“醒醒!看清楚我是谁!”
胸腔剧烈起伏带出灼热的气息,打在海同深的脖颈上,几乎要将他燃烧起来。亓弋的喘息中带了窒息的呻吟,手中的力道却不减,海同深怕他出事,提高了音量喊道:“你冷静!”
像是被锁住喉咙一般,亓弋的呼吸带着剧烈的摩擦音,颈侧青筋乍起,裸露的皮肤都透了红。
“亓弋!醒醒!”海同深手中用力,几乎要将亓弋按进座椅之中。
终于,亓弋的双眼对上了焦,在用力提了一口气之后,新鲜的空气撞入气管,透入血液,把他从梦魇之中拽回现实。感受到手中的力量渐弱,海同深试探着松了松劲,见亓弋没有反抗,他立刻松手,一边开窗通风一边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推门下车,快速绕到副驾一侧。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亓弋就已经脱力。海同深接住亓弋,帮他解开安全带,然后将人搂在自己怀里,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
怀里的人连呼吸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下颤抖都打在海同深的心尖上。他捋过亓弋的头发,低声说:“对不起,是我吓着你了。”
没有回应,因为此时的亓弋根本给不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海同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自己腰间,动作很轻地拍了两下。他稍稍松开怀抱,问:“还坐得住吗?”
“嗯。”亓弋终于发出了一个音节。
“那我松手了?”
没有回答,只是放在腰间的手用了力。亓弋箍住海同深的腰,把自己的头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吸了两下。他太贪恋这个味道这个温度了,他根本舍不得放手。
海同深低笑一声:“把我吓个半死,就这点儿补偿是不是不太够?你这次没给自己求个什么符吗?我觉得你这样比我更需要。要不案子完了咱俩也去找个庙拜拜,给你驱驱邪?”
“别说了。”
海同深笑意更浓了些:“别再做违心的事了,你难受,我也心疼。”
“护身符……就是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
“嗯,好。那我们把晚饭时候那点儿记忆删了?”
亓弋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海同深,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好好的就行。还难受吗?”
“好多了。”亓弋放开了海同深,“快开车吧,还有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