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尧理所当然地没和叶华全达成一致。
叶华全虽然被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但他脑子没坏，对于当下的境遇与其说焦虑，更多的是事情不能完全掌握在手中的懊恼——他最宝贝骄傲的儿子就要回来了,冲着没有杀人放火,叶尧能关他几天？外面还有人想方设法在捞他出去。
他把拐弯抹角的打听都放到了叶尧最近到底搭了哪条路子上，想弄清楚是谁能让警局无视他保释的申请硬要把他留到拘留期满。
正常情况下，这条逻辑没有错。
但现在……
叶尧近乎怜悯地望着他,手里攥着的东西冷冰冰又坚硬。
这才是他今天来这趟的目的。
“你那是什么眼神？”叶华全望着他的神情皱眉道。
叶尧心想当然是给你送命的眼神：“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在这里也挺不容易。”
他抬头看了一圈：“昨晚没洗澡吧？”
叶华全嘴角一抽。
“在叶家养尊处优惯了，衣服没换澡也没洗，昨天吃了吗？吃饱了吗？”叶尧看起来很关心地道,“我估计您没什么胃口,毕竟遭逢大变……对了，不知道我那个被另外拘留的弟弟怎么样了？”
提到叶舒阳，叶华全简直不知道该担心他,还是把这个忤逆他的儿子也劈头盖脸骂一顿。
他记得昨天被警察带走前小儿子的临阵反水，此时回想起来,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又对他做了什么！？”
叶尧笑道：“我听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华全沉声道：“别装糊涂,小阳跟我说了你给他吃药的事,这回你又用了什么奇怪的手段！”
他思维拐得迅速,不由想到那个被叶尧和他母亲“藏起来”的“秘籍”，顿了顿,忽然问：“其实你早知道东西在哪,但一直不说？”
把这段时间以来叶尧的变化仔细捋一遍,叶华全越发觉得就是他拿到了药方，才有了奇怪的药剂，才有倚仗跟叶家作对,那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大腿也是冲这个来的。
他心中暗骂，懊恼地想着应该早一些注意到异常，说不定现在东西已经到手了。
叶华全按下性子道：“你……你何必要这么做？叶家再怎么也是你的家，就算我之前对你确实不太好，但无论如何比起外面那些觊觎药方的人，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父亲，你怎么保证外人不会在拿到你的药之后一脚踢开你独吞药方？”
叶尧忍不住嗤地笑出来。
是啊，堂堂天恒医药的最大控股人为了几张药方，竟然不惜出卖身体牺牲色相来勾.引。
叶尧把步重带入到叶华全设置的情境中，觉得简直太可乐了。
叶华全还在循循善诱：“你让我出去，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我保证不再忽视你，也不让小阳再欺负你，到时候实验室研究出了成果，叶家的股份给你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停。”叶尧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打断道，“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他慢条斯理道：“想出去，条件我刚才已经说了，你给我药方，我写谅解书。如果你实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他站起身，不准备跟叶华全再多废话：“至于你想要的药，我没有。”
“不过就算是有……”他一笑，道，“我也宁愿烧了，都不会送到你手上。”
他淡淡撂下一句，无视叶华全快要心脏病发的模样，从口袋里拿了个瓶子放到桌上：“提前给你转备的药，怕你犯心脏病。小心一点，可别太早气死在里面。”
说完，他就出了探视间。
背后传来叶华全愤怒地咆哮：“混账！你给我去死！去死——”
警察哎哎地劝诫他：“你干嘛？冷静！”
“不过说真的，何必？看你儿子的样子，八成也是你年轻时做的孽，可都这样了他来看你也不忘给你带药，说明心里还是在意你的。”
叶华全的语气几乎是死不瞑目：“你、你说什么！？”
“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些事不过一句道歉，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了。做父亲的宽容一点，父慈才能子孝。”
“……”
“来来来，心脏病可不是小事，先把药吃了，注意身体。”
“……”
药瓶哐啷砸在地上的声音惊心动魄：“扔出去！我还不想早死！这个小杂种摆明了想毒死我啊！混账！”
“叶尧！”
叶华全愤怒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都给我等着！”
叶尧噙着笑拐出大厅。
这次会面的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叶家实验室开发出来的药专利早已证明到位，到这时候再去计较初始的方子究竟属于谁，法律上都不会给予保护。
但叶尧本来就只是想要个念想
把他外公呕心沥血一辈子、母亲妥帖珍藏许久的药方，带着他们还残留在这世间的温度，从冷冰冰的保险柜里抢回到自己身边，哪怕那些药方其实根本已经不重要了，也没关系。
他只想带他们回家。
他插在衣兜的手轻轻揉搓着指尖。
里面的东西刚才已经被他交给了警察。
一个u盘。
上面记载了叶华全这么多年来在商业往来上所有他目前能掌握的违法证据，如果顺利，足够败了叶家。
门外的天空依旧朗朗，叶尧站定，对着普照的阳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远处，闫旭坐在车里远远看到他，神情放松下来，对着正在通话的屏幕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对自己老板在叶小少爷的在意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不解地叹了口气，正准备下车，结果一转眼，却发现片刻的功夫，叶尧面前已经站了几个人。
叶老太太、李婥，还有一个二十多岁清俊挺拔的男人。
叶尧闭眼再睁开时，就见到几道熟悉的身影飞快靠过来。
叶家老太太用着和年纪不符的眼神老远就淬了毒似的锁定他，大叫道：“叶尧！”
目光刷刷地射过来，像探照灯一样。
叶尧收回想走的脚步，抬眸面对几人。
叶家老太被李婥搀扶着，一路疾疾冲到叶尧面前，扬手就要给他一个耳光：“你这个混账东西！”
叶尧一偏头，听到风声从自己的肩膀边落下。
他眸光一冷。
叶家老太已经嚎啕起来：“我们叶家是做了什么孽？要生出你这个讨债的追命鬼！把自己父亲送进警局！——天哪！出去评评理，早八百年晚八百年，谁家的儿子能做出这种事！”
她一副快厥过去的样子：“……你怎么不去死！当初你妈走的时候我就该扔你出去让你自生自灭，总比现在害自己的爹好！”
李婥在她身边无声地抽泣擦眼泪，神情哀婉地望着叶尧，失望、痛心、不可置信，就像是他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天打雷劈的事情。
但叶尧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
他死死盯着另外的方向，从那人的头顶看到脚，感觉到心里的怨恨潮水一样铺盖上来。
叶舒明。
他站在那里，简简单单穿着一身衬衫，袖扣解开卷起露出劲瘦的小臂，整个人干净又清新，像是反着光一样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叶尧。”
男人已经陌生的声音传进他耳中，带着回音一样的不真切。
叶尧可以听见从自己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是上辈子被啃食了血肉之后绝望与不甘，隔着遥远的岁月仍旧森森地传来：“叶……舒明。”
“舒明啊！”叶家老太晕厥似的靠到大孙子身上。
叶舒明一手揽着她，用一种长兄严肃却不严苛的语调对叶尧道：“我刚下飞机到家就听说出事了，你在闹什么？”
“闹？”叶尧慢吞吞重复一遍，嗤嗤地笑起来，“我有吗？”
他一摊手，看都不去看那两个歇斯底里指桑骂槐的女人：“父亲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家弄到一团乱，报个非法入室过分吗？警察按规章办事，这也有问题？”
叶舒明眉头皱得更紧，眼中依稀有些疑惑和惊讶。
他明明记得……这个弟弟不是这样的性格。
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嘴上仍旧好脾气地劝道：“父亲就算做错事，一家人，回去慢慢解决，把人送到警察局是怎么回事？听哥一句，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先接出来，到时候你想要怎样哥哥一定帮着你。”
这么温和孝顺正直懂礼。
——仍旧是一样的嘴脸，一样的戏码。
叶尧忍不住抬手摸上额头，掩下唇边讽刺的笑意。
他当年是有多傻？
才会以为这个哥哥是真的对他好。
叶舒明为人冷淡，在叶舒阳打骂叶尧，抢走他的东西、把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扔进水塘的时候，他总是淡淡坐在一边，翻着自己厚厚的书，心无旁骛。
那个时候叶尧一直觉得这个哥哥跟叶家其他人不同。
他敬畏他，孺慕他，这个什么都学得会学得好的哥哥从小在他心目中就闪着光，他曾经努力地通宵学习，就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又乖又好的小孩”，哪怕让这个哥哥多看一眼。
“小尧乖，等你拿到年级第一，哥哥就带你出去玩。”
不过十三四岁的叶舒明青松般修长挺拔，他逆着光的面容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但唯一一次被人触碰着头顶的温暖感觉却深深切切地被第一世的叶尧记了一辈子。
舒明哥哥很好，舒明哥哥和其他人不一样，只要舒明哥哥喜欢小尧……
就够了。
怀揣着这样愿望的小孩送走了“敬爱”的哥哥，直到许多年之后他终于回国，那个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的阴郁少年以为他的生命还能有一点点的光，可是他错了。
“小尧，哥哥做了错事。”
“什……什么？”
“你能……帮帮哥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