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宋致远在睡眠中, 也能隐约感受到有这么一道视线紧紧跟着自己。不过因为并不觉被侵略性,所以也就没在意。

  “几点了?”

  “下午三点多。”

  那天是周六,按理说他在经历了前面那么久的忙碌。的确是可以休息一下的。但他仔细地想了想。

  “开车, 送我去公司吧。”

  他揉了揉江逸的头。

  自从出过车祸以后,他其实对坐车有那么一点点阴影的。他不放心任何人为他开车, 也只放心江逸。

  “嗯。”

  江逸轻轻应了一声。

  当他抱着宋致远起来的时候,衣服被挤压出了几条褶皱。

  于是, 江逸刚把宋致远放在轮椅上,余光处就看到宋致远看似不经意,实则动作很麻利地把江逸衣袖上的褶皱抚平。

  “………”

  “我今天要穿那一套…”宋致远指了指自己看上的套装, 看了看江逸的衣着, “你穿旁边那套…”

  “……哦。”

  等江逸从头到脚都按照宋致远的吩咐换了, 又辅助着宋致远换好了衣服。

  出门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做好, 这才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

  “好了。”

  江逸把宋致远抱进驾驶位, 为他带上安全带,确保他坐稳以后,这才上了另外一边的驾驶位。

  上车以后, 江逸也并没有立马开车, 而是一直等到宋致远说,“嗯,可以了, 走吧。”

  他这才启动车辆,开始朝着他公司的方向前进。

  其实这是控制欲很强外加强迫症的表现,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不适应, 觉得窒息。

  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被另外一个人摆布自己的生活, 但是……江逸是个例外。

  在遇到宋致远前, 或者说在没经历这么多重来之前,他本来的性格就是那种比较随和的。

  用未来几年流行网络词汇,他比较佛系,不争不抢,有时候还有点选择困难症,他自己面对很多选择也会不知道选哪个。

  正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所以对于宋致远极强的控制欲,江逸反而展现出了非常强的适应性。

  他非常坦然的由着宋致远为他搭配衣服,由着他为自己做每一个决定。

  甚至,江逸在看着宋致远认认真真的考虑配色和,抚平衣服褶皱时,他还觉得他这样的行为还挺可爱的…

  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的性格也算互补。

  一个控制欲过剩,无论什么都必须按照他的安排来。而另外一个性格随遇而安,对他来说,什么样都无所谓。

  到公司以后,江逸先是把后备箱的轮椅拿出来。又去将宋致远抱出来。

  刚把他放在轮椅上,余光中瞥见他锲而不舍整理他手臂衣服布料上褶皱的动作,江逸默默压下了唇角的弧度。

  “走了。”

  宋致远说走,江逸才能推着他走。

  因为是周末,公司里除了一些值班的员工,人比较少。前台小姐姐倒是多看了几眼。

  在他们没进来之前,那个前台可能还在玩手机摸鱼,一抬头看老板来了,动作非常麻利的收起了手机。

  江逸和宋致远都看到了她的动作,不过也没说什么。江逸不紧不慢的推着宋致远朝内部电梯走去。

  和坐车一样,每次在密闭空间里,宋致远都会比较紧绷,一直到江逸默默地离宋致远近了一些,他才会放松了一点。

  大抵是为了找回面子,他和江逸闲聊着:“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你不会觉得很枯燥吗?你这么久没去学校,那边怎么办?”

  “还好。”江逸无比诚实地坦白道,“我办了一年的休学手续。”

  这个一年是江逸经过考虑到。一年以后假如宋致远还活着。那么他应该就能够一直活下去了。

  就是这一年的时间,是他前面很多次都没有抵达的。

  为什么是一年,宋致远自己也知道,毕竟江逸之前和他说过。

  他对于自己一年中可能会遭遇意外,表现得并不害怕。他反而好奇另外一个问题:

  “所以一年以后,你就会离开吗?”

  电梯在上行过程中,坐在里面的人会清楚感受到,有一种类似于失重的错觉。宋致远觉得自己大抵也是脑子坏了。

  居然不知不觉的,就把自己心里想的问题给问出来了。

  “………”

  江逸沉默了两秒。

  其实他是在犹豫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撑过一年,他最近骨头疼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他能够清楚感觉自己被排斥着。

  不过宋致远似乎是误会了他沉默的原因,他看江逸沉默,自以为猜到了他的答案,冷哼了一声:“你不用说了。”

  “不是。”虽然江逸不知道宋致远误会了什么,但不妨碍他麻溜的解释,“如果那时候我还在,而您也还愿意让我待在您身边,我当然不会离开…”

  “叮…”

  电梯到了最顶层。

  顶层的一整层都是属于的宋致远的区域。他到办公室视野尤其的好。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就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宋致远把江逸推到工位以后,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朝着茶水间走去,当然宋致远也开始处理工作。

  两个人的距离并不远,江逸会让宋致远随时处于在自己视野内,而反过来也同样,宋致远也会时不时抬头看看江逸。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着。

  在过去三个月的时间里,宋致远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首先最大的变化就是他终于从原来的疗养院搬了出来。

  其他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变化,编辑器里有江逸看着那些玩家,宋致远不用怎么操心,他便腾出了时间去专门收拾一下现实里的事情。

  关于宋致远那个烦人的大伯,他实在是没什么脑子,如果不是宋致远以前对这个所谓的亲人,根本没有防备心的话…

  几个大伯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之所以被控制三年,还是因为人生自由完全被禁锢的原因。他宛如笼中之兽一般,纵使再有手段,也无处施展。

  宋致远的大伯正因为知道他过去的那些手段,才会每天给他注射那么多药水,生怕他清醒,试图把他变成一个傻子…

  可惜,江逸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意外。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找到他以后,几乎没有考虑后果,马上把宋致远弄出去了。

  而出去以后的宋致远反应也非常快,几乎立马就和自己的比较信任的人建议上了。先报警,后走流程的动作快得很。

  一晚上就解决了。

  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疗养院就已经被控制。宋致远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严密封锁现场,让人进去采集证据。

  被困住的困兽一旦获得自由,压根就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哪怕宋致远有无数种不会引人注意的法子报复回去,就算做不到,他也可以叫江逸这个免费帮手去做…

  但他还是没有选择那样做。

  重获自由后,宋致远并不慌乱,他有条不紊的联系以前的心腹和骨干,陆陆续续地把之前储存的证据一一交了出去。

  根据对方的反应,做出相应的回应。

  随后又很快开了发布会,会议上的宋致远比以前瘦得厉害,但气势不锁,哪怕坐在轮椅上,他周身的气场也依旧不比周围的任何人弱一分。

  他讲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在无数闪光灯之下,依旧不紧不慢的讲述着他过去三年来的遭遇。

  伴随着他的讲述,为了印证他话语的真实性,身后的巨大幕布也缓缓播放着他身上那些明显的伤疤…

  那些画面挺惨的。

  其他人可能都无法想象到宋致远在过去的三年里,居然在一家看起来特别正规的疗养院里经历过这样骇人听闻的遭遇…

  不少离宋致远稍微近一点的记者眼眶湿润,旁观者尚且如此,反而是当事人宋致远表现得非常镇定。

  非常有引导性的说自己以前对他们多么多么好,和自己的父母对他们多么好,连带着他们死亡的蹊跷也提了一嘴。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些一个接一的动作无比的熟练,就像是他以前被禁锢在疗养院时,就已经提前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现在的场景。

  出来后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早就已经烂熟于心,根本不需要考虑。而出来以后的的事情发展也的确如宋致远预料的那般…

  随后的时间里,宋致远和他的大伯打起了官司,当中还掺杂着一些舆论战和看不见的心理博弈。

  但无论是哪一方,宋致远都占领着绝对的优势。

  这对宋致远来说得心应手。他不仅趁着这波流量,重新回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位置上,还顺势说了下一步的行动。

  面对阔别三年,早已经物是人非的集团,宋致远没有一点生疏,他首先选择进行一场从里到外的大清洗。

  其实这样做并不算一个好法子。

  对于集团来说,大清洗是从上到下的一次很大的打击,会打断原本的运营不说,重新再一点点搭建会很耗费心力。

  甚至在他进行重新清洗的这段时间里,也会损失不可估量的利益。

  但宋致远并不在意,依旧选择了继续他的选择。

  很多人对他的行为表示不解,宋致远也无心解释,强硬地执行了下去,一度被原来的老员工在背地里吐槽。

  总之他那段时间他忙的不行。

  过去三年来,集团被他大伯弄得一团糟,稍微有点能力的都被排挤走了,放松留下的都是一些中饱私囊的废物,和一大堆烂摊子…

  清理着,清理着,账面上也一一冒出越来越多的问题。包括以前没解决掉烂账坏账!

  而为了理清这些遗留问题,宋致远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很晚很晚。

  他生性多疑,哪怕是曾经关系很好的下属,那会儿也依旧不怎么相信。

  既然宋致远不放心其他人,便只有他自己弄。那段时间,也只有江逸能够天天陪在宋致远身边。

  后面集团才慢慢好了一些,在最忙碌的前期过后,宋致远没那么忙碌了。周六周日还能休息一下。

  不过他偶尔周六周日没事的时候也会到公司溜达一圈,比如现在。其实并没有那么忙碌,他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

  就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那般。

  宋致远一抬头就能看到江逸在一边整理还没有分类的文件。察觉到他的注视以后,抬头看了一眼,仿佛在问他什么事。

  宋致远也就自然而然地接着之前电梯里那个话题说了下去:“你之前说的那个,是真的吧?”

  “嗯。”虽然江逸一时都还没想起宋致远说的是什么,但他并不会对宋致远撒谎,无论说过什么,一定都是真的。

  “………哦。”宋致远垂眸沉思着,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感觉还挺严肃的。

  以前宋致远也问过江逸,在他发现他明明叫自己下去休息了,他却依旧在他周围的时候,好奇地问过他这样做的行为。

  当时的江逸面对宋致远的疑问,是没多迟疑。他整理着手中的文件夹,目光毫不躲闪的迎上他审视视线:

  “因为我害怕,害怕您再出什么意外…”

  彼时的江逸耐心和宋致远解释着:

  “之前您总是出各种意外,所以我现在才要时刻守在您身边,如果您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尽量不出现在您的视野范围内…”

  当时的宋致远听到他这么说以后,沉默了很久很久。虽然并没有回答,但后面的日子,也算默认了江逸继续靠近。

  这会儿宋致远不知道怎么突然又想起来这件事,他沉默了会儿,提起了以前的事情,他用很疑惑的语气说。

  “你以前说怕我死了,是因为怕我死。”

  宋致远不紧不慢的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到底是害怕我会死,还是害怕我的死会让他再次会陷入重来?你因为不想重来,所以才不想让我死呢?”

  虽然看起来结果没什么区别,但是根据宋致远的描述,两者之间却衍生了两种微妙的因,根据不同的因,自然就分出了不同的果。

  “………”

  江逸倒没宋致远想的那么深,他并没有思考,也没有陷入宋致远提出的假设中,他跳出了宋致远两个选择。

  “不知道,但我就是不想让你死。”

  “………”

  “为什么?”宋致远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这是他平时思考的动作,“就因为你以前喜欢我?”

  他用了喜欢这个词,这个词语听上去没那么深刻。

  喜欢也可以被定义为各种不同类型的喜欢,也完全可以是喜欢某个食物、某个颜色的喜欢,属于一种可近可退的描述。

  可江逸仿佛听不懂宋致远给他的台阶一样,他固执的摇头:“以前是喜欢,但现在…”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

  “我以前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社交。”

  江逸坦白自己以前就是一个死宅,性格也颓废极了,没什么过人的天赋,正因如此才会对宋致远心生仰慕。

  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在一次次的重来以后,过去的生活自然也越来越模糊。

  到了最后,他把自己原来的安逸的生活全部都忘了,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宋致远。

  一次次的重来里,江逸越来越了解宋致远,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了解他的怪癖,知道他所有的心事。

  和他相处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在宋致远设定的场景里,江逸不止扮演过逃生的逃生者,也扮演过好多次虐杀的屠户。

  其他玩家可能也就参与过几次,他却已经不记得多少次了。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后,心态精神什么的,自然也无法再次回到以前。

  “只有在宋先生的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还是活着的…”江逸轻描淡写的说:“我早就已经不是我了,我以前是喜欢您,而现在……”

  “我觉得我爱上您了…”

  “爱”这个字明显要比“喜欢”更加沉重,也更加郑重其事。最起码宋致远觉得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

  不过他还是非常有礼貌地等着江逸把他想说的话说完以后,又才不紧不慢的陈述这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已经是一个残废了,以后能够成功站起来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江逸没说话,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仿佛在说他当然知道。

  他天然就没有宋致远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脑回路,他凭借着天然本能,和宋致远打着直球:“我知道啊,但这个和我爱你又没什么关系…”

  “…………”

  那时又换成宋致远哑口无言了。他罕见的有些词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江逸自己也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合适的告白的时机。甚至在出门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今天会不知不觉聊到这。

  他以前暗恋过宋致远,也幻想过很多次以后如果见到本尊的话,他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如果不是后面的完全超出他预料的发展,兴许江逸和宋致远又会是完全不同的相遇,两个人的关系也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就说过这个,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来着…”

  那时已接近傍晚,他们两个在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后便是霓虹灯闪烁的繁华都市,拥挤的车流预示着正是晚高峰。

  坐着轮椅的男人衣着笔挺,英俊的眉宇间萦绕着一丝丝疲惫。这个警惕戒备心极强的男人在这时才勉强露出一丝松懈。

  他似乎也觉察到江逸想说什么,男人揉了揉眉心,带着一点点规劝的味道:

  “我记得,但也记得你说的是以前的我。”宋致远特别强调了以前两个字。目光低垂,看着自己依旧毫无知觉的双腿。

  “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开口,我向来是最讨厌出尔反尔的人,也最恨被欺骗,哪怕善意的谎言,也不行。”

  宋致远甚至很善意的给了江逸一个台阶:“你刚才的那些话,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江逸并不需要思考,他走近宋致远,慢慢蹲下,将下巴支在宋致远大腿上,等宋致远习惯性抚摸他头发的时候,他也跟着眯着眼睛。

  “在过去的两百多次重来里,我已经想过无数次了,不是一时兴起…”

  这是江逸头一次和人告白,还是和以前暗恋的人。虽然没有经验,但他觉得告白最起码也应该要有鲜花和美酒才对。

  自己这样,的确有些或许寒酸了。

  “我今天没准备,起码也应该买一束花的。”江逸看了看办公桌上光秃秃的装饰,有些懊悔。“再不济也应该有一个烛光晚餐的…”

  宋致远抚摸的动作突然顿了顿,他听到头顶传来几声轻笑声。

  这可不多见,最起码,江逸和宋致远认识这么久,见过他许多种样子,防备的,警惕的,害怕的。

  能够听到他笑声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他的面部表情很少很少会有笑意,几乎只要有其他人在,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宋致远顺手拿着桌边的手机,摆弄了一阵子,单手操作也一点不影响他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江逸的头顶。

  “你头发长了,明天去剪一下。”宋致远在江逸的后脖颈比画着,“大概到这里…”他对于江逸的发型也要有控制权。

  江逸的发质比较软,不适合太短,也不适合太长,稍微长一点点就够了,摸起来的也更舒适。

  “嗯。”

  以江逸的视角也看不到他在手机上摆弄什么,不过仅仅过了几分钟,门外传来一阵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

  随着宋致远的一声进来吧。外面的人得到允许后,这边用力推开并未上锁的门。

  最前面进来的人穿得特别正式的燕尾礼服,身后还跟着好多同样穿着的侍应。他们熟练的推着推着一个小推车到了宋致远面前。

  随着宋致远轻轻点头的功夫。原本靠近窗户多了一个餐桌。周围也被布置得特别…浪漫?

  餐桌上的餐盘和餐具特别精美,蜡烛上雕刻着花纹,中间放着一大捧一鲜艳的玫瑰。再一仔细看,花的中间还有一个丝绒的礼盒。

  也不知道短短几分钟是怎么做到的…

  宋致远并没有和江逸解释的打算,他又指了指桌上的花,暗示性颇为浓厚的补了一句:

  “喏,你看,现在有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