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孟锐还是陪着余朝晖重新去另一家医院看了看。临嘉的经济发展落后,稍微大一点的医院没几家,看起来也非常陈旧。

  可能因为周六周日, 医院里的人特别多。

  给余朝晖检查的医生有些烦躁,他动作不怎么轻柔地掰开余朝晖的眼皮, 里面眼球的淤血依旧还是没消散开,特别吓人。

  “不行啊, 你这怎么弄这么严重啊?”

  医生说他们没有专业设备做进一步检查,只初步看了一下,说正常情况十四天就该自行消散, 但余朝晖的眼睛明显还有扩散的倾向。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看不到了?”医生问了余朝晖一句,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这样看的话那多半瞎了, 只能换眼角膜。嗯, 下一位。”

  这个医生的话和之前医院的话一模一样。出来后,余朝晖自己都尚未觉察出手腕的轻颤,一旁的孟锐倒先觉察。

  他温热的手心安抚似的轻轻握着余朝晖的手, 仿佛是在对他说别怕别怕。

  余朝晖自己是看不到他自己眼睛的具体状况, 但孟锐看得到啊。刚里面在检查时,他就站在旁边,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哪怕孟锐不是第一次看到余朝晖眼球满是淤血的样子, 但每一次看,心脏依旧还是会不自觉地缩紧。

  再一看护士那明显有些略粗暴的动作,孟锐没忍住开口:“大夫你轻点啊。他眼睛本来就受伤了, 你怎么那么用力, 他不疼吗?”

  “………”坐诊的医生没理他, 反而是一旁坐着的余朝晖轻轻拉了拉他。

  老实说, 其实拉得也不是特别大力。就算一点,余朝晖一样会觉得很疼,毕竟他的眼睛就受伤严重,一点触碰就会让他疼的。

  还有…孟锐实在太紧张他的缘故。

  大抵是孟锐这五年来的性格变化太明显,等从医院出来后,孟锐明显看出余朝晖有几次想和自己开口说点什么,又几次没说出来。

  “………孟锐,你……”

  “怎么了?朝晖。”

  “哦,没事,没什么。”

  其实就算余朝晖没问出口,孟锐也知道他大概要问什么。无非是他这五年变化挺大的。

  孟锐以前因为脸上的胎记,性格自卑又懦弱,是个受气包。但那只是以前,以前的他没有离开临嘉,一度还那个孤儿院就是全世界呢。

  等他真正出去见得多了,脸上的胎记也没了,性格自然而然就变了。再者说,人又不是一个物件,自然也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

  几年了,他和以前不一样也很正常。

  不过…孟锐平时性格还是很好的。

  毕竟他现在是做生意的嘛,经常和人打交道。南来北往的,到处跑,和气生财这个道理都是懂的。

  五年里还没谁说过孟锐脾气不好,但他这次回临嘉以后,就已经生了好几次气了,几乎都是和余朝晖有关。

  弄伤余朝晖那几个小混混,他也去看过了。那个案子的结果没有悬念,最后肯定要赔钱的,问题在于他们都没什么钱…

  但…也不是没什么办法的。孟锐已经想好了在离开临嘉之前,他会偷偷把这个事情处理好。当然,不会和余朝晖说。

  就像之前孟锐给余朝晖讲的那些事情里,他其实还掐头去尾、隐去看好多重要的细节,其中包括他刚出去那段时间的事,他也绝口不提。

  孟锐能够和余朝晖讲出口的,都是一些稍微好一点的。没什么别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在他心里是稍微好点的形象。

  “我觉得他都没怎么好好检查,咱们还是换个医院看看吧。”孟锐小心斟酌着词句,“就算不能保证完完全全治好,但是起码检查要全面一点嘛。”

  孟锐经常在外面跑,哪怕和这方面没关系,也稍微知道一点眼科出名的医院有哪些,反正都不在临嘉。

  他很坚定地告诉余朝晖,想带他去申城的医院看看。好歹比在临嘉要强一点,他们这儿的设备落后,他实在是不放心。

  “………好吧。”

  余朝晖没去过申城,但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他们离临嘉得有接近两千公里,那还是余朝晖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是他在他完全看不到的情况下。

  如果要去的话……余朝晖不可避免地在心里进行提前的演练,他在心里想着,首先临嘉只有一个小小的汽车站,应该是需要先去汽车站转车再乘坐火车。

  “都听你的。”

  余朝晖听着孟锐说着他的安排,没有一点异议。反正他也没离开过临嘉这个地方,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他们两个那时正坐在医院外面长廊的座椅上,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孟锐能感觉来来往往的病人或者家属正从他面前路过,其中还有不少打量的眼神,但那会儿已经习以为常了。

  “孟锐,我们先出去吧。”

  医院的气味,真不好闻啊。

  两个人从医院里出来后,正好在路口碰到一个卖糯米小糍粑的小摊贩。

  隔着老远就闻着香味了,余朝晖还没说想要,孟锐就注意到了他脚步的停顿。

  他一边提高音量喊住小摊贩,一边还要扶着孟锐,让提醒他小心脚下,让他慢一点不着急。“前面有一个台阶,恩,对,慢一点。”

  前几年这种小吃就多,记得有回从他们院门口路过,当时那个卖糍粑的小摊贩可怜他们没父母,给他们便宜了不少。

  孩子们自己凑钱买了一大份,那种香味总是能记很久很久。

  白砂糖混合着黄豆粉,裹着软糯的糍粑团子,打包好以后,摊主还会另外在糯米糍粑上淋上一层红糖,更香了。

  孟锐拿竹签戳了一个小团子喂到余朝晖的嘴边,朝晖的唇边不小心沾了一点黄豆粉,他自然伸手给他擦掉。

  余朝晖应该是挺喜欢的,原本紧绷的面色都放松了不少,他边咀嚼边不忘让孟锐也试试:“感觉和以前的味道也差不多,你试试?”

  “恩,好。”

  孟锐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余朝晖鼓动的腮帮子,又顺手把一个糯米团子喂到他唇边:“朝晖,还回院里吗?”

  本来孟锐昨天就想带余朝晖出去住了,但是那会儿刚回来,本来就还没怎么和余朝晖相处过,他怕余朝晖不同意。

  说完以后,孟锐又解释般地补上了一句:“太吵了,你都休息不好。我们明天还要坐车,你今天得好好休息才行。”

  这话倒是真的,院里一层宿舍楼不可能只有他们那一间,也不止他们那一层,上上下下住了好多人呢。

  可能是因为临近中考的缘故,觉得终于可以放松了,晚上的时候,外面的人唱歌的唱歌打电话的打电话,还有人在走廊外面走来走去,各种嘈杂的声音…

  不过余朝晖以前习惯了,对于这种吵闹声已经能够做到视若无睹。但…没了视觉以后,他对于声音也变得无比敏感。

  “恩。”余朝晖除了应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再说,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本来也不是很想回院里,哪怕以前几个“妈妈”在余朝晖眼睛还没瞎之前对他也还算可以。

  有时候发零花钱的时候会多给他发一点点,吃饭的时候会多给他留一点,算好吧?

  但是这种可以是基于他们觉得未来能够从余朝晖身上获得巨大收益,也是基于她们一遍遍在余朝晖面前提醒,以后要如何如何还他们。

  甚至某种意义上,余朝晖人缘不好也有一部分这种原因。

  “那我们住哪里?”

  余朝晖不怎么想回去,孟锐就更不用说了,他把最后一个小糍粑喂到余朝晖唇边,又将余朝晖的手挽在他的胳膊上。

  “交给我吧。”

  孟锐刻意放慢走路的速度来配合余朝晖的略显迟缓的脚步:“不会让你没地方住的,我们先休息一天,明天再坐车…”

  看病这种事,本来就拖延不得。

  如果不是因为还要买票,还要准备一些过去那边的东西、晚上坐车不好休息,不然孟锐都想晚上直接走了。

  孟锐随手拦下了一辆出租,又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余朝晖上车。坐稳以后熟练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在前面登记时,比起孟锐和前台交谈的声音,在余朝晖的耳边最清晰的…居然只是墙壁钟表里滴答滴答的声音。

  坐电梯时,余朝晖看不到。但可以明显感知到了应该不只有他们,还有一些其他人。

  他还闻到了明显的香水味,还有手机震动的声音。对于余朝晖来说,其他人都是陌生的,未知的,只有孟锐是熟悉的,他当然只能如藤蔓般尽可能靠着孟锐。

  余朝晖以前没有瞎过,从来不知道原来在失去视觉之后,周围的一丁点风吹草动被无限放大会是这个样子。

  余朝晖先是感觉到好几声的滴,像是在刷卡之类的。接着是脚下的地面动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更靠近了孟锐一点。

  “朝晖,没事的,你挽着我就行。”孟锐拿另外一只手轻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我们现在在电梯里,刚启动会有一点不适,现在好一点了?”

  “没事的,没事的。”

  孟锐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那样小声和余朝晖讲着话,手臂紧紧将余朝晖揽在怀里,给予他最大的安慰。

  当时可能还不觉得,等从电梯里出来后,余朝晖越想越觉得太丢人了。

  但这并不是他矫情,过往他依赖于眼睛,在没有眼睛后,自然就没有方向了。

  “朝晖?”孟锐引导着他一点点走进房间,又扶着他坐在沙发上。刚转身,手臂被孟锐拉着。

  他一言不发,但意图很明显。

  “别怕,朝晖,我只是去帮你拿拖鞋。”孟锐解释着自己的行为,“不会离开的。”

  “哦……”

  余朝晖看不到酒店房间的布局,他能感觉到的就是酒店的沙发很柔软,空气里不知道喷洒了什么,闻起来很香。以及…床很大。

  孟锐仿佛是看穿余朝晖的不安全感,一整天的饭都是叫人送的,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余朝晖身边,这也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焦虑。

  他久违的话多了许多,两个人聊了一些有的没的。包括之前一直都传得沸沸扬扬的2012年世界末日之类的传闻,实际上并没有末日,他们还不是到了2013年。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记得你回来挺早的。”余朝晖想了想,“我忘了哪天,反正感觉很早就回来了。我记得跨年那一年,好多人都没睡…”

  “恩。”孟锐轻轻开口,“我也没睡。”

  虽然孟锐打心底里并不怎么相信末日的谣言,但是恐慌这种东西是无法控制的,越是去想越害怕,再加上,那一年也罕见地发生了两次日食。

  所以孟锐很早就回了临嘉,第二次日食的时候他和余朝晖在一起,不过一个人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而已。

  “那时候你好像还给我送了礼物来着?我当时也没跟你多说两句话。”余朝晖想起来有些愧疚,“我…”

  “我早就忘了。”孟锐一点都不在意,“再说了,你又不是有意的。”

  余朝晖沉默了,他就是有意的。

  因为不怎么会讲话,也不喜欢和人交流,才会干脆专心做自己的事情,这样其他人就会自觉离开。

  “………”

  睡觉前,孟锐还给细心地给余朝晖眼周的伤口涂了药,又耐心哄着他睡了过去。在睡着之前余朝晖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余朝晖始终都没得到。不仅没有得到答案,甚至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这个问题不止一次盘旋在余朝晖心头。

  为什么这个在余朝晖看来和他关系不怎么样的人,会主动带着他去大医院看病,为什么一路上对他那么照顾,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为自己忙前忙后,哪怕余朝晖看不到收据,但光听医生报出的那么多检查项目,也感觉到收费肯定不便宜。

  “没事的…”

  孟锐轻拍他的手背,知道他现在本来就没什么安全感,在陌生的城市会更害怕,因此连交费时都还要带着他一起。

  两个人宛如连体婴一般去哪里都黏在一起。一路上余朝晖感觉有不少人新奇地打量他们,这种视线没什么恶意,单纯就是好奇。

  “朝晖,别担心。”在排队等着缴费的孟锐第五次回答余朝晖同一个问题,“没有,你身上没有哪里有脏东西,脸上也没有,头发也没有乱…乖。”

  孟锐说的是临嘉的方言,在外地,其他人听不太懂。余朝晖也用方言回着,“真的?那后背呢,你再看看…”

  这已经不是余朝晖说的第一次了,但是孟锐还是不厌其烦的任由余朝晖转身,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

  余朝晖身上穿的还是他后面给他买的新衣服,而他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过去十几年里次数最多的就是校服。

  孟锐给他挑的宽松纯色t恤和同样版型宽松的牛仔短裤,露出小半截白皙的小腿,清爽,干净,少年感满满。

  挺好看的,其他路人看余朝晖也并不一定是觉得他哪里奇怪。相反,很大概率是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眼睛,觉得可惜罢了。

  但余朝晖不这样觉得,他对其他人的视线特别敏感,生怕自己哪里出糗了却不知道。哪怕听到孟锐的回答,心里也没怎么放心。

  那会儿也到他们缴费了,哪怕到了这时候,孟锐的手都还是牵着余朝晖,也不知道他单手是怎么操作的。

  余朝晖听到了孟锐划卡的声音,还有他在询问下一个检查在哪层楼做的声音。

  大城市的医院的确比他们哪里大太多了,有好几层楼呢,还分好几栋。余朝晖看不到,不过也不需要他找路,他只需要挽着孟锐的胳膊,跟着他走就行。

  申城那几天也是大太阳,外面热得很,医院里倒是开着空调,冷气很足。

  检查的时候,余朝晖也还是陪在他身边。

  在做了好几道检查以后,整整花费了两天多的时间,才拿着厚厚一沓的单据重新见到了最开始的医生。

  那个医生先看了看检验单的各种结果,又过来看看余朝晖眼睛的情况,拿着手电筒挨个挨个测试两个眼睛目前的情况。

  说心里不紧张都是假的,但因为孟锐在旁边,余朝晖没那么忐忑,他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认认真真地回答着医生的问题。

  “能看到吗?这只看不到,那这只呢?”

  在医生的引导下,有那么一瞬间余朝晖的确看到了一点点的光亮,虽然就那么一点点。但是也足够让他兴奋不已。

  “好像看到一点点了!!”

  “哦。”医生的语气却异常平淡,他说余朝晖两只眼睛的受伤程度不一样,其中右眼的器质性损害最严重,还引发了一些病变。

  左眼稍微好一点,但也挺严重的,现在对光的反应几乎微弱,应该是应急处理没处理好的缘故。如果拖得久点,稍微好一点的左眼也会被继续感染…

  虽然还有好几个词语没听懂,什么穿透性角膜移植,什么板层角膜…大抵可能是医学上的专有用词之类的。

  医生有提到余朝晖之前在的医院也只做了简单的处理,现在倒也不是不能治疗。可以治疗,但效果肯定就没那么好了。

  “现在眼部的情况还很糟糕,先药物治疗吧,嗯,先去把费交一下。到时候再看着做手术。”

  医生边开着单子,边写着什么,笔尖在纸张上的声音唰唰唰地: “手术前几天的忌口,我都写在上面了,家属记得认真记一下。”

  “嗯嗯,好好。”是孟锐应答声,“那,那如果手术以后,那个…他的眼睛会好吗?”

  从始至终,那个医生的语气都是平淡的,在这时候才有了一点波动。余朝晖听到他停止了书写的动作,以及一声叹气。

  “眼睛本来是很脆弱的,更别说像他这种因眼外伤导致角膜脱落的情况,可以做角膜移植手术,但也只能说尽量…不能保证…”

  医生叹了一口气。

  “就算手术后,后遗症也是要经常细心观察的…”

  就结果来看,已经比余朝晖想象得好太多了。只是在孟锐短暂离开他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回头问一句:

  “移植手术,贵吗?”

  余朝晖长得白白净净的,说话又有礼貌,在问那句话时,语气里更是带着小心翼翼,得到医生的回答以后,还很礼貌地说了谢谢。

  孟锐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余朝晖低垂着脑袋,手指紧紧地捏紧布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孟锐过去想要扶着余朝晖,一边小心点为他避开其他人群,一边温声问着:“朝晖,这是怎么了?我才刚出去一会儿啊。”

  余朝晖说的第一句,孟锐还没听清,直到余朝晖又说了第二遍,他这才听清楚,他说的是手术费好贵。

  好贵啊,居然要好几万块钱呢,而且听医生的口气,可能还完全不止的样子。

  “谁说的,不贵。”

  孟锐还以为怎么了,以为自己离开一小会儿,他又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闷闷不乐。

  “你锐哥现在有钱了,真的。”

  孟锐在陪着余朝晖来回跑医院这几天,他经常接到一些电话,可能是工作上的事。他还是挺忙的,他自己也说他自己和几个朋友在创业,正是忙碌的时候。

  但为了陪他,他硬是改成线上了。

  孟锐那会儿本来正和余朝晖说着话,手机里的电话又响了。余朝晖隐约听到电话里头哪个订单有什么问题,孟锐接了以后说了一句他现在在外面,等他回去再看看,就挂了。

  “朝晖,我已经把药拿好了。”

  孟锐牵着余朝晖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正想问他下午打算吃点什么呢,却听到余朝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满满的自责。

  “………真不好意思啊,”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余朝晖的音量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微弱。但在孟锐耳边却仿佛平地惊雷。

  “孟锐,这几天我花了你好多钱,耽误你的时间,还耽误你工作…”

  余朝晖说话时,唇角的弧度是往下的,手指分明紧紧攥着孟锐的衣服,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别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