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突然变得难打发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人哄走,沈修远捏着那枚平安扣,找了根绳子穿好,妥帖地挂在了脖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他梦见桃花溪谷的桃树开得灿若云霞,落英如雨,有人穿过那片纷纷扬扬的落花,朝自己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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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却尘最近似乎很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只是偶尔会过来陪自己吃顿晚饭。

  沈修远识趣地没有问。

  白凤道的门派事务岂是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可以过问的。

  偏偏自那晚以后,小徒弟就跟吃错药了似的,态度大变。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变了,但沈修远就是觉得哪哪都不太一样。

  比如——

  小徒弟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说:“师尊怎么不问我近日都在忙些什么?真是漠不关心。”

  沈修远:“?”

  再比如——

  小徒弟会拿着几块柔软细腻的料子来问自己:“你喜欢哪个?”

  沈修远:“……都挺好。”

  于是过两日这些料子就都变成了做工精细的衣裳,一件件地送进自己屋里。

  沈师尊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了,某天在山道上蹲了很久,蹲到了晚归的小徒弟,逮住问道:“乖徒,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凌却尘皱眉,没回答他的问题,道:“不是说过不用等我么?”

  “吃撑了,出来散个步而已。”沈修远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他,话锋一转,“你送来的那些衣物,我都留着没动,还是……”

  他想说你还是拿回去吧,却被凌却尘打断了:“是不喜欢吗?”

  “……”沈修远张了张口,想实话实说,又怕转头送来几套新的,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平白无故的,为何要送我这么多衣裳?”

  “不是平白无故。”凌却尘瞥了一眼他身上略显粗糙的布衣,“再过两个月就是万宗大会,我想带你一块儿去。”

  万宗大会?那不是十年一届么?

  沈修远算了算,怎么都没算对。他死在祸乱第七年的那场万宗大会,时至今日三十三年,不上不下,举办哪门子的大会?

  凌却尘察觉到了他的困惑,适时开口道:“那场祸乱持续了整整三十年,到后来整个修真界都自顾不暇,万宗大会一事便被搁置了下来,直到结束那年才恢复举办。到今年,正好十年。”

  这事儿沈修远倒是头一回听说。

  他胡乱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变得有些心事重重,神色都凝重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拉着凌却尘往山上走。

  凌却尘问道:“不想去么?”

  “啊?倒说不上想不想……”

  小徒弟特别好说话:“实在不想去的话,不必勉强。”

  沈修远:“……?”上次自己都能给结界开口子了,这回指不定真就跑了,到时候逮也逮不回来。

  他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你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云琅崖?”

  “自然是不放心。”

  沈修远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便宜徒弟还算正常,就算偶尔看起来像吃错药了,关键问题上也不会差得太离谱,还有救。

  谁料凌却尘下一句便是:“云琅崖无人,我怕你出事,到时又赶不回来。要是你不想去,我也不去了。”

  沈修远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滚下山去。

  手里的灯笼乍然晃动,险些熄灭。

  凌却尘伸手扶了他一把,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稳了稳灯笼,道:“当心。”

  嗓音离得很近,低沉柔和,弄得沈修远耳朵发麻。

  他揉着酥麻的耳朵,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打算说什么:“我修炼出了点毛病,万宗大会人多眼杂,还是别去为好。”

  “什么毛病?”

  “不能修炼的毛病。”沈修远干巴巴道,说着就想抽回自己的手腕。没成功,反而被小徒弟攥得更紧了。

  “不能修炼?”

  凌却尘蹙眉,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忽然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

  凌却尘:“?”

  “我屋到了。”沈修远指了指,再次试图抽回手腕,又惨遭失败,不得不开口明示,“你打算攥到什么时候?”

  凌却尘垂眸瞥了一眼。

  沈修远的手腕很白,也很细,在月色下仿佛一块温润白玉,被握住的地方隐隐泛着红。

  很好看……凌却尘及时摁下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松开了手。

  沈修远迅速把手腕藏回袖子底下,抬脚就想往屋里走。

  然后被拦住了。

  “师尊不送我回去么?”凌却尘目光瞟向他手里的灯笼,“路太黑,我怕走岔了。”

  沈修远:“???”

  今夜月明星稀,整个云琅崖被清辉笼罩,虽然有些暗,但看清路是绰绰有余,说哪门子瞎话呢??

  沈修远:“……那我把灯笼借你?”

  凌却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片刻之后,沈师尊缴械投降:“别瞪了别瞪了,怪吓人的。我送你回去还不行吗?”

  小徒弟神色略松,看上去很满意。

  凌却尘住的地方要更高些,月光也更亮,一眼望去屋舍如画,山景似烟,朦朦胧胧像水墨涂抹出来似的。

  沈修远勤勤恳恳把人送到门口,准备打道回府,却听小徒弟淡淡说了声“不急”,接着就被薅进了屋里。

  再回头一看,门不仅关了,还落了锁上了结界。

  沈修远慌了。

  他背靠门板,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你、你和你师父的旧账……还得关起门来算吗?”

  凌却尘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轻轻笑了声,学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腔调,道:“我的好师尊,你慌什么?”

  沈修远紧张得快把门板抠破了。

  废话,这能不慌吗!?

  他早就怀疑凌却尘跟他师父之间不是简单的恩怨了,里面多半还掺杂了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那夜凌却尘向自己确认了这具躯壳就是道青以后,态度逐渐变得奇怪起来,而且愈发肆无忌惮。

  直到今夜这门“砰”地一关,沈修远刹那间有了几分明悟。

  既然凌却尘不在乎这躯壳里面的魂是哪个,只是想要一个会动会笑还容易摆布的“师父”,那他如此煞费苦心留下道青的躯壳,想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只是呆了一瞬,凌却尘就已经靠过来,抬起手,似乎想碰自己的衣襟。

  沈修远几乎本能地厉声道:“别过来!”

  那只修长的手已经擦着他的发丝而过,将要落在肩上,听见喝止又微微一僵,缩了回去。

  突然被凶的小徒弟有些困惑。

  他瞥了眼自己的手,又见沈修远满脸警惕,琢磨了一会儿,有些明白过来,温声解释道:“我只是见你在发抖,没想做什么。你不是道青,我跟他的恩怨情仇自然不会算在你头上。”

  恩怨情仇……情也包括在内。

  沈修远稍稍松了劲。

  他还是满肚子疑问。比如既然不算恩怨情仇,那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己;再比如,这对曾经的师徒之间,究竟有没有自己猜测的那种大逆不道的关系。

  但沈师尊脸皮薄,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

  “那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

  “因为有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凌却尘说得坦坦荡荡,在书柜上摸索一阵,俯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丢到桌上。沈修远离开门边,凑到桌旁一瞧,就见那封皮上写着三个邪魅狷狂的大字:还魂术。

  沈修远:“?”

  这玩意儿怎会出现在修真界前途无量的正道之光的卧房暗格里?

  他有点茫然。

  难道玄明君其实是南寻州派来的卧底??

  “这东西谁给你的?”

  “当然是偷来的,我自己又用不上。”玄明君答得理直气壮,看起来一丁点儿也不羞愧,甚至补了一句,“是从白凤道书阁的禁书地库里偷来的。”

  沈修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