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法师和悟净时,两人已在接受传经,只招呼他们一同打点包裹,将所得的经文收整好,以便带回大唐去。

  悟空难得见法师这般满面喜色,便是抿住了嘴角,仍有笑意从眼尾眉梢露出来。他被这喜色晕染,暂时抛却了先前忧虑:“师父,我们如今取得真经,也算得偿所愿,不枉这一路辛劳了。”

  “正是!你先前的要事可处置好了?”

  “那事不急。我们如今且将经文护送回去吧?”

  三藏点头,将经文放到白马上,自己与他们三个一道步行下山,顺路同他们分享大唐的风土人情。

  正讲至兴起处时,忽起香风。未待四人反应,一只雄鹰伸出利爪夺去经文,展翅飞远了。

  悟空抡棒去追时,那鹰慌得将包裹一抛,纷纷扬扬的纸张漫天飘零,将这十数载辛劳换得的经文撒了半山。

  三藏只叹乐极生悲,慌乱去接盖头的经书。

  忽听见悟空在半空问:“师父,这经文怎么没有字!”

  “啊?”三藏只觉神识一空,由着身体打开一本看时,只见空荡荡两页白纸;将本子从头到尾刷刷翻过,空文;换一本,空文;再换一本……

  一连翻过不知几本,白漫漫不见半个文字。

  三藏不知三魂七魄是怎样回身,一丝丝一缕缕剖析进藏经阁后的所见所闻,许久叹出一口气,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嘲他:“我明白了。”

  八戒不解:“师父你明白什么?”

  “我同悟净踏进藏经阁时,他们曾开口索要人事,我因来路迢遥不曾准备回绝了,原来,他们竟将回复藏在此处。”三藏说时,恸倒纸上,“若我果真将这无字经书取回大唐,彼时,教我怎见于天子驾下?”

  悟空咬碎了牙:“师父莫哭,我们这便去寻如来,向他讨个公道!”

  “呵……讨不到的,旧时众比丘僧尼下山,曾将经文在舍卫国赵长春家念诵一遍,共得三斗三升碎米黄金,被佛祖嫌他们卖得贱了。何况我们如今身无分文?”

  三藏理好情绪,只将锦斓袈裟徐徐脱下,换上惯常的装束:“悟空,将这些白纸烧了,回去吧。”

  沙僧恳切道:“师父,若无他法,我们行李中还有一个紫金钵盂。”

  三藏看着三个弟子摇了摇头:“取经之前的事,我已想起来了。一路灾祸既满,已到灵山,拜佛求经之事已结。似如今这般,叫我这弘誓大愿成了任人拿捏的把柄,取经何用?”

  八戒悟净还要再劝,被悟空拦住。

  悟空弹出一点火星,手中捻诀时,草间风起,不曾伤到一点仙葩,却将半山的白卷经文烧了干干净净。

  赤手来,空手去,四人共一马,毫不留恋地往山下走去。只是在路过那株菩提树时,三藏放下九环锡杖,将锦斓袈裟也挂在了其上。

  悟空看着那袈裟随风飞舞,思绪万千——就在几日前,师父还曾因他交出袈裟气恼;如今这般,虽是在赌如来对取经一事的在意,又何尝不是那个遇庙烧香见塔扫塔的法师崩了信仰?

  再行几步便要踏出灵山地界,悟净欲言又止,八戒磨磨蹭蹭。

  悟空看向法师,见他只是一往无前,好似无数次这脚步向西行时一般。

  却在踏出最后一步时,空中终于还是传来金刚的声响:“取经的,先前白本之事,我佛如来已知,还不速速回去,重领有字的真经!”

  “师父,有经了!”八戒和悟净皆喜出望外。

  法师却只是收回脚,极轻地哼笑了一声,面色却比先前离开时还要冷淡。

  两人噤了声,齐齐看向悟空。悟空不知如何解释,难道说这位坚信我佛慈悲出家人不恋身外之物的法师被扎了心了?只得将两人赶回去取经。

  阿傩、伽叶重见到四人时,面色有些难堪。法师只作不觉,极遵礼地从悟净手中拿过紫金钵盂,泰然自若地缓缓放到二人面前:“二位尊者,如今这真经,贫僧可取得了吗?”

  二人接亦不是,不接亦不是,满脸堆笑道:“长老说的哪里话?快这边请,我们自当将经文奉上。”

  “有劳了。”法师合掌行礼,揽袖进门。

  三个徒弟跟在后,直到收好经腾云时,八戒方才嘀咕:“师父做金蝉子的时候都这样吗?我忽然懂得他为什么会被贬十世了。”

  “你们在耳语什么?”法师突然回头,将三人吓得一颤,他只看向悟空,“悟空,想来过会儿还会再生变故,我尚无力自保,还须劳你保我一程,之后你便去忙你的事吧。”

  “师父你……”

  “虽不是急事,但见你先前那般急切,想必……”话音在乱风掀翻云时戛然而止。

  若不是被跌得疼,八戒只觉这半日在梦中:先是猴子看着棵树一惊一乍,后是师父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领,在天上便能断定要遭劫难。辛苦取一场经,如今倒像是在演戏。

  幸而还有个悟净同他一样迷茫:“师父,你何时能未卜先知了?”

  法师踉跄起身,被摔的还有些晕眩:“我不能未卜先知,却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因果藏数。这里是什么地界了?”

  悟净回应:“师父,是通天河。”

  八戒忽然觉得今日的遭遇绝对不止这些。

  果然在过河时,驼他们的老龟因几人失信,将他们连人待经文甩进水中。四人费尽力气才狼狈不堪地将经文收回岸上,之后又晒了一日经,护了一夜经,终于得松一口气。

  八戒躺倒晒经石上歇息,心中担忧接下来会不会又如去时一般步步有难时,却见师父把悟空叫到了跟前:“悟空,想来你可以去了。”

  慌得八戒把人扯住:“师兄,去不得啊!”

  悟空将他的手拉开握住:“八戒放心,七日后受职听封,想来菩萨不会再安排磨难了。若无变故,我一定按时赶回。”话音尽时已无人影。

  八戒看向师父,不敢烦他,只同悟净缩到一处:“师弟啊,你觉不觉得现在师父同师兄一样难懂了?”

  “师父不是都说了,这一难是为合藏数,这一路不会再有变故了。如今想是师父回想这一路种种艰辛,皆为定好的命数、有意的磋磨,心中不快,故而沉闷了些。”

  “那火焰山一热几百年,凤仙郡三年不下雨,比丘国被抓一千孩童,也都是定好的?”

  “听大师兄的意思,也许是。毕竟这般苦难摆在师父面前,以师父的心肠,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若不是……”悟净忽然哑口——若不是岂不说明民生艰难遍地是灾,那尊者却还有闲心计较人事,倒不如真只是做了场戏……

  “二师兄走吧,八日后便要回灵山,我们糊涂便糊涂,只要师父清醒便好。”

  悟空离开三人后,原本要径直赶往万寿山五庄观。

  却在行至半路时,忽然想起什么,就最近的松尖降下云头:“悟览,快出来!”

  见无回应,他从颈下掏出那只竹哨,注入仙力憋红脸连吹了四五声。之后收好竹哨闭上眼,等待判官勾笔一般等待猜测的验证结果。

  时辰并没有多久,连日光照射的角度也未偏移几许,但悟空手心还是沁出了汗,在听到悟览叫他的时候。

  悟空睁开眼睛,直直看向面前的人,目光却不是落在悟览身上:“所以,真的是师父,是吗?”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称呼那人,是说那个吹笛的牧童,还是说那位命途多舛的老人?

  悟览点头:“是。”

  “我该猜到的。”在对方出现在他跌碎竹哨之后的时候就该猜到的,在看到年里时也该猜到的。

  但他甚至没有将人认出来!

  “悟空,不怨你。此事瞒着你,是我同悟云师兄商议的结果。而且在去花果山之前,我也不曾想到年里师弟会撞到师父转世。悟空,这里不适合长谈,我们回方寸山吧?”

  方寸山的草木更浓郁了。

  但两人直接进了菩提院中。庭院破败依旧,只是蛛网和灰尘少了许多。悟空上次回来曾在院门口跪过一日,又将庭院内外打扫了一遍,连同那个摆拂尘的架子一同擦了干净。

  但院中的草木终究没有长出来,故而两人只对着坍倒的石桌在石凳上坐了,神色也随这姿态添了几分稳重。

  “悟空,”悟览并不想徐徐道来,“你可听说过十世轮回?”

  “或许听过,我如今的师父陈玄奘不正是在凡间经历了十世,今生方才修成正果?”

  “我和悟云师兄当初也如此以为。故而听师父说他要去的时候,我们虽有不舍,但也并未阻拦。直到你说见过年里转世身世凄惨,我去因果册上探查了一番,方知这一世年里师弟的种种遭遇,皆因他将气运送给了旁人。

  “那人身世遭遇之凄惨,世所罕见,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几乎都占尽了,便是以年里师弟那般富足的气运去填,也只能替他求个晚年少病、善终。我再细查那人因果时,却发现他无前生,也无来生,却好似凭空生出来一般。

  “之后我同悟览师兄翻找了不知多少古籍,方知那叫——十世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