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二府在京城着实是个异数。

  他们一姓住着两座敕造的国公府,家里却到底没个国公爷。若是别人,不说住着违制的宅子,起码门头上的匾得换下来吧。他们不,既扒着祖上的荣光不肯放手,指着上头念着先人的功勋多看顾他家。却又不懂得约束子弟上进,以报圣恩,光记着把外面的排场越拉越大。

  他们这排场倒是起来了,便也越发的不肯与一般官员家里来往,这点从贾政与文湙共事一年却还不认得人,便可见一斑了。哪怕人家年纪轻轻官位却比他高,他依然认为此等寒门不配与之往来。

  贾雨村不一样,人家肯奉承他。

  人性本就趋利,你发达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奉承你,那是你的本事。可等你降到与我一般甚至还不如我时,我凭什么还要如往日一般捧着你。狠点儿的,恨不得踩你到脚底下。

  高门望族不屑与这样空有架子的人家来往,官高位显的也不喜这样眼高手低的子弟。虽旧时四王八公与贾家还有些走动,但贵族夫人们的聚会却很少有人给贾家发帖子。

  所以,哪怕贾元春在宫里急得嘴角冒泡,荣国府的人对自家为长不慈的名声已经传遍京城一事仍旧毫无所觉。

  好容易等到二六之期,贾母及王夫人进宫觐见,才有机会将话问出口。

  贾元春问祖母:“林表妹与宝玉是怎么回事儿,不说他二人自小要好,可成姻亲之好吗。如今怎么闹得两家置上气了?”

  贾母听得一惊,这样的事儿宫里怎么会知道,忙问元春:“这不过是小孩子口角,我们并没有往外说,娘娘如何知道?”

  “现下何止是我知道了,满京城还有谁不知道。为幼的谎言装病嫁祸表妹,为长的不分是非恃强凌弱。我不是早嘱咐过家里,安定侯简在帝心,要好好拉拢吗?”

  元春这些日子急得觉都睡不好,祖母和母亲却仍对此一无所知,一时又急又气,语气不觉重了些。

  “前两日工部右侍郎的夫人四十整寿,母亲没有去看看吗?”

  这位右侍郎夫人就是上次在皇后娘娘宫里提起贾宝玉序齿的诰命,因其夫是贾政的上司,所以对他家的事情略有耳闻。

  王夫人却一脸不屑:“不过是个侍郎夫人,却一副

  目下无尘的模样。也不想想不过是个秀才生的,也配我去奉承她。”

  贾元春险些气笑,自己父亲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就敢瞧不上高出他五级的侍郎大人,人家可是能送女儿参加大选的。这样的眼色,怨不得人家背后说她却没人告诉她。

  贾母却不关心这个,只捡了那日要紧的事与孙女儿一一说来。

  元春皱眉道:“也就是说,传言虽略删减了些,却也与事实无二?我早便劝了祖母与母亲,务必好生督促宝玉上进,怎将他纵到如此田地?”

  娘家满府里没一个能在官场上出息的,虽说舅舅官高,可他老人家毕竟年近六十,也不知还能再撑几年。好容易有个宝玉天资出众,本想叫他乘着舅舅还能提携他几年,加紧将功名考上来,如此舅舅退下去了这几家也还有个靠头。

  如今不说宝玉叫溺爱得不像话,还去得罪亲戚,带累的自己在皇后娘娘跟前也没了脸。

  王夫人见女儿着急,连忙道:“娘娘你不知道,那林家小子忒是不知好歹,多次为难宝玉不说,对着我都不恭不敬的。这样的白眼儿狼,养不熟的。还有那林家丫头,在我家吃了这么些年的饭,胳膊肘却是往外拐。那不过是个庶出的兄长,竟比外祖家表兄表妹看得还中,也是个不分里外的。”

  听着这五不着六的话,贾元春一口郁气憋心里,母亲有这样的念头,人家也不是个傻得,还肯与她好才是奇事。

  “再怎么是庶出的,人家也是和林表妹一个姓儿,如今又是长兄如父,林表妹不偏着他偏谁。”到底是亲娘,贾元春得试着看还有没有的教:“那林表弟年纪轻轻便是陛下亲封的安定侯,就是前些日子太上皇还赞过他年轻有为,宝玉能在他跟前儿受点为难未必不是好事儿。至于母亲您,人家一等侯爵,您从五品的诰命,见了面人家能低头称一声舅母就已经算是恭敬了。他到底不是姑母所出,他母亲当年为何出府都令人费解,没结仇就不错了,您还指望怎么着。”

  当时蔡志友受忠顺王指使在朝上捏造文身世时,可没半点顾忌贾家姑太太的名声。

  王夫人没想到女儿居然不站她那边,道:“这还没结仇,您不知道他将宝玉打成什么样子了,脸肿的好些天没敢见人,现在提到姓林的就怕的什么似的。

  当着我和你父亲的面就敢打宝玉,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

  想到这儿她就气得不行,那日他们兄妹走后,贾政不说想法子为她母子撑腰,竟还要人传板子。可怜的宝玉已是吓得不得了了,要不是老太太身上突然不好,这顿打就跑不了了。

  “不咽下去您要怎么办,去告他无故打人,还是告他不孝?别说他做表哥的教训表弟几下不是大事,这世上也没有有儿有女的舅家去告外甥家不孝的道理。况且他又先一步将理抓到自己手上了,您现在去坏他名声,别人会怎么想?”

  还有一句,这件事儿有顾家掺在里面,高权重的皇后娘家和空有其表的嫔妃娘家,人家肯信谁的,简直不需细想。

  贾元春见母亲回转不过来,只好问祖母:“不知宝玉与林表妹的事可还有转圜?”

  现成的一门贵戚,她并不想白白错过。

  贾母倒是欣赏孙女儿的才智,略一思量,道:“玉儿像她母亲,是个极心软的,她又自小与宝玉相得,虽说这次宝玉胡闹叫她呕了气,不过他们自小三天两头儿闹性子的,都是转眼就好了的。过两天我再寻个机会接她回来,好生安抚一下便是。”

  前几天她寿辰林家兄妹借故没来,想必是还在气头上的。

  又道:“林哥儿虽说不喜宝玉,但多半也是如你父亲一般恼他不上进,回头我盯着他念好了书,再去他表哥跟前儿说说话,说不得就有转机了。”

  听得祖母如此说来,贾元春略有放心。

  不过王夫人却不满起来:“还要叫宝玉去林家?宝玉现下听人提起他就吓得不行,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她素来不喜黛玉,那丫头从前便一副狐媚样子,如今更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只是不好当着贾母的面说黛玉不好,便扯着宝玉来。

  贾元春却明白母亲的心意,又怕她得罪了外祖母,道:“母亲切莫糊涂,满京城里,莫非还能为宝玉找到门第更高的人家?”

  贾宝玉不袭爵,又无功名在身,实在很难与高门嫡女匹配。黛玉这个,还是看在贾母的面上以及她自小与宝玉的情分上才有一二可能。

  王夫人想要争辩,却又无言以对。

  贾元春接着对贾母道:“听说家里的省亲别墅差不多得

  了,待我回府之时,祖母也带林表妹过来我看看。”

  小姑娘家家的,多哄一哄就是了。

  好歹是当着孙女儿的面,不好教训她的母亲,贾母便只应着元春的话,并不理会王夫人这不知好歹的。

  文湙自是不知道这边祖孙两个还对他妹妹不死心,若是知道,他定得呵呵她们一脸。

  不过他虽不知这贾家的算盘,却在中秋后不久带了黛玉去翠屏山赏秋,直到鞑靼人离京才回城。荣国府也是三番四次叫贾琏过来赔笑脸,但是主人不在,再怎么舌灿莲花也是无法。

  文湙在山上接了消息,简直头都大了,这家人属洋葱的吧,脸皮揭下来一层还有一层。他都闹成这样了还能再贴上来,大家各自安好不好吗,非得再找着没脸。

  好在很快他们就没心思再考虑这些非分之想了,因为忠顺王好像想到了什么,三番四次找贾宝玉去说话。并且估计也没什么好话,贾宝玉回回战战兢兢地去,摇摇摆摆地回。

  偏偏荣国府的人还不敢不叫他去。

  本来文湙借贾宝玉引开忠顺王视线这件事儿就是随缘的,这回又满世界传两家不和,本想这事儿就算了。谁知道贾宝玉个倒霉催的,碰上个脑子山路十八弯的主儿,硬是将这件事安在他身上了。

  别人听到荣国府与安定侯府不和,顶多叹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忠顺王叫文湙坑怕了,一听这事儿是由顾家先揭出来的,便开始阴谋论了。

  他仿佛现在才想起来贾宝玉和文湙还有个表兄弟关系,为什么他们不和的事儿早不传晚不传,偏偏自己回京的时候就传出来了呢。听说顾家小子前些日子还带贾宝玉去春香园看戏了,现在闹这样一出,莫不是掩人耳目吧。

  他又想起来了,琪官说过,那天他们去敬安楼吃酒完全是临时起意,不可能有人事先知道,林文湙怎么会那么巧就在他们隔壁。况且,琪官压根不认识林文湙,还是贾宝玉说隔壁的是他表哥,众人才知晓的。

  本想再找琪官来问个仔细,可谁知派人去了他城外的宅子却不见踪影,他被忠顺王府赶出去后戏园子也没回。他当时虽说在气头上,却没下死手,如今人不见了,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思路清楚,动机明显,没得说了,先找贾宝玉问一问再说。

  不问不知道,谁知这含玉而生的凤凰蛋竟是个二傻子,一问三不知,又一副本王把他怎么着了的模样。要不是看王子腾面上,忠顺王非得宰了他不可。

  贾母到底人老成精,听到贾宝玉带回来的话,便是明白忠顺王这是疑上他们了。哪怕是再想拉拢安定侯府,眼下也不可有什么动作了,只能待日后徐徐图之。

  一时竟也不再派人来林家纠缠,文湙要是知道忠顺王还帮了他这个忙,下次一定少坑他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