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家塾/秽生【完结】>第30章 30

  柳鸷骑着马,不知走了多久。他也不知道怎么照顾马,怎么放它去喝水,就茫然地骑着它,往不知是哪的山道走去。

  就先想着回家吧,回柳家。

  来的时候,是张引素带他来的。回去的时候,没了张引素,他不知该怎么是好。

  后来马匹也死了,柳鸷就只能沿着山道慢慢走。这是活的血肉之躯,当皮肤被树枝擦伤的时候,柳鸷第一次感受到了痛。

  他走着走着,忽然遇到了几个人。荒郊野外,遇到人本来就够奇怪了,更何况是认识的人。

  ——是柳乌、杨戟和几个桃氏的人。但他们看见柳鸷,只以为是张引素,柳鸷都没来得及喊姐姐,就见桃氏的侍卫拔刀冲来。

  那侍卫才跑出一步,就突然不见了,好像凭空掉进洞里一样,被自己的影子给吞了进去。

  柳乌讶异,接着听“张引素”开口,竟是弟弟的声音:姐姐!你们回来了?你们也要回去吗?

  她示意身边人住手。“张引素”扑到她身上紧紧抱住她嚎啕大哭:你带我回去!我不知道往哪走!

  说起来,她很早就觉得弟弟不太对劲。

  这种不对劲是完全说不出的。大家对公子的记忆很模糊,总觉得是个长得寻常、功课寻常、性格寻常的人……

  以至于她试图从记忆里找出关于弟弟的蛛丝马迹,所能找到的都是捕风捉影。

  ——但这种不对劲,在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无论如何,她“抓住”了模糊弟弟的实体。

  柳乌轻轻哄着他:没事了。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张引素的样子?

  柳鸷惊慌失措多时, 乍一见熟悉的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了上去;可他旋即又想起柳乌的立场,有些警惕地推开姐姐,盯着她看。

  柳乌:姐姐之前做了些糊涂的事,现在正要赶回家见父亲。鸷儿不跟我一同回去吗?

  平心而论,朝堂、桃氏、内奸之类的事,柳鸷压根弄不清,张引素从前和他解释,他都当耳旁风一样听过,从未留心。可此时要他自己选择是不是相信柳乌,他反而警惕起来。

  柳鸷: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柳乌笑了,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那种温柔如水的笑意:为了帮父亲呀。御皇不喜欢父亲,如果我们能离开这,就能救父亲出关一起走了。

  突然,柳鸷听见脑海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假的。

  他还没意识到那是张引素的声音,便见一道寒光雪亮向脖颈杀来——换做从前,他躲都不会躲,可这是那人的身躯,柳鸷不想弄丢脑袋。

  一支黑色细肢环住刀刃,想将那人连人带刀甩飞出去,可就在动手前,他见到袭击者是杨戟,不由顿了顿,被杨戟挣脱。

  可这样一来,他也知道柳乌只是想拖延时间,让手下趁机突袭;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数支细肢像鹰爪袭向她:带我回去!!!

  两名桃氏兵挡在她面前,被细肢撕得粉碎;杨戟一把将她护住,朝他掷去某样东西;柳鸷只管把它撕了,可刚一碰触到那样东西,火雷伴随黑烟,在细肢处轰然炸开。

  烟雾许久方散,无数细肢像茧一样环绕身躯守护着,它们松开时,杨戟和柳乌已经消失了。

  柳鸷杀红了眼,一路踏过地上尸块,想循着两人的气息追去,却听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他哪还管敌友,一击刺去,可黑影一接近那人附近,顿时消匿于无形。

  ——春衣手中那把透如琉璃的长剑挡住了污秽。他看向“张引素”,目光有短暂的诧异。

  可诧异归诧异,他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觉得,这一切注定会发生。

  张引素不在了,把自己的活躯给了污秽。

  这听起来足够荒唐——世家之子,清圣之人,莫说是污秽了,几乎是不会碰触世间任何不堪的。

  他走向柳鸷,放下手里的剑,也卸下了护身的清圣之力。柳鸷见是他,起初有些害怕,可见春衣没有敌意,之前在长蛇谷还帮过自己,稍稍放松了些。

  柳鸷:张引素不见了,你有办法吗?我刚才还听见他声音……

  春衣伸手点在他檀中,这具身躯里混沌一片,没有原主。

  春衣:……眼下没法探查详细。我先带你回楚山。

  柳鸷:你不是满嘴要回去邀功吗?怎么不回去找那个御皇了?

  春衣冷笑:我这次把能得罪的全得罪光了,朝内局势不明,李寒不替我背书,说不定都没进宫门,就被李眠的刀斧手剁了。

  春衣不傻。现在管事的是李眠不是李镛,想保万事太平,最好有摄政王的亲弟弟当挡箭牌。

  邀功要有凭证,到时候,柳鸷就是个凭证。

  其实可以激流勇退,功名都不要了,回楚山不问世事,避开朝中这一阵御皇和李眠的恶斗……

  但若真的退,就彻底爬不上去了,只会被激流冲压在水底,永世不得翻身。

  就算是爬……当时和阿泛是这样说的,就算姿态再难看,也不想被任何东西冲压下去。

  要是做不到就不像话了。本就是一无所有最微末的出身,连张引素都能替柳鸷豁出命去,自己有什么不敢做的?

  可他想带柳鸷走,柳鸷还不肯了,理由很简单,张引素本来是要他回家的。

  他赖着不肯去楚山,春衣也没办法。柳鸷想去追柳乌:她说她要回去的!

  春衣本想,她说的话你也敢信?可再一思索,柳乌和杨戟本可在关外为所欲为,为何要回来?

  他们回来的目的是……总不可能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吧?如果她还想继续进行阴谋,那目的地一定是……

  春衣看向柳鸷,咧嘴笑了:看在师弟的面子上,贫道送你回家。

  -

  夜里很深的时候,柳鸷又听见张引素的声音了。他猛地坐起来,把旁边的春衣都弄醒了。

  但那声音转瞬即逝,甚至分不清是不是幻听……他又躺了下来,翻来覆去睡不着。

  柳鸷:你为什么不喜欢张引素啊?

  春衣也没睡着,动了动身子:讨厌他带着背景抢我位置。

  柳鸷:他怎么会抢人东西?

  春衣低低笑了:你还小呢。你又是柳府的公子,又不受凡尘束缚,如何会纠缠在这些无可奈何里?

  很多人从出生就有了一切,就算自己不去抢,名分地位,都会自己向他们涌来。

  要去抢的,是春衣这样的人。

  “张引素们”自然是不会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穷凶极恶地争夺,姿态那么难看,可以动不动就跪,动不动就算计……有些人明白过来,还会高高在上,嘲笑他们抢的样子太难看。

  但春衣不得不承认,张引素其实是能体会他的忧患的。

  可张引素太能体会了,谁的忧患他都能感同身受。虽然面上装作一副名门子弟的清高模样,可颇有些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忧国忧民。

  春衣那时候就觉得,这样的人,在这个人间是活不久的。

  有身家,却不爱用身家压人。有手段,却不忍以手段害人。

  以至于为柳鸷觉得不平,将身躯让出,自己魂飞魄散。

  春衣睁开眼。他们餐风露宿追踪柳乌,夜半就宿在树下。他说,柳鸷,这具身子,尽量别弄坏了。

  柳鸷:他还会回来吗?

  春衣:他回来,你把身子让回他吗?

  柳鸷嘿嘿笑:想得美。

  夜风呼呼地吹,两人沉默无话许久。春衣没骂他,说实话,张引素还在不在,谁也说不准。

  可静了一会儿,柳鸷又蜷起身子,轻声说:还他的。

  -

  长蛇谷的战报传回后,李眠找李镛在花园里喝了茶。这么多天,李镛第一次被放出了书房。

  因为李镛用衣带诏发出援兵,长蛇谷守住了。这似乎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决断,可偏偏李眠不喜欢。

  李镛是御皇,御皇该有的不是人的决断,是贤王的决断。

  说了无数次了,所谓贤王,便是保全大多数人的王。除此以外,或为霸王,或为昏庸。

  李眠:万一李寒有作乱之心呢?万一援兵没有赶上呢?万一去了也没能保住长蛇谷呢?

  李眠:这些万一,你考虑过吗?你统统没考虑过,你只想着救人,救那一亩三分地的人。

  李镛疲惫抬眼:吾不该救他们?

  李眠:你救他们,就可能害死多十倍的人。退守山关,万无一失,可你偏偏要去赌那些万一……你这是偏执。你不能有偏执。

  李镛:李寒没死,你才能这样教训吾。李寒若死了,你现在就会像个村夫泼妇,声嘶力竭地要六军齐发杀入大漠。

  李眠叹息,许久没有说话。他知道李镛不可能永远当个孩子,总要独当一面,可他却无法在那一天到来前,彻底把李镛性格中“危险”的那部分割除掉。

  李眠:镛儿,你还记得你调了哪些兵马去救晋王的吗?你调动了长蛇谷关就近的守军。但那些守军,也是守关的精兵。他们守的关不能空缺,所以,也会有就近的其他兵马去填他们的空。

  ——对,李镛的衣带诏里是这样交代的。他担心其他地方的守军空缺,要求驻军由内向外匀出兵力去布防……

  李眠:那就意味着至少有两个方位会缺兵。

  李镛:……桃氏已退,并无内患,为何还要担心这些?明年点兵,让他们各回其位。

  李眠摇头。他若是柳乌,野心绝不止于此,春衣已发回密报,确定柳乌和杨戟已回关内,正向都城方向而来。

  至于那些随他们从密道入关的桃氏兵,至今下落不明。

  李眠:……我若是她,下一步,便会冲你而来。

  李眠:她和杨戟,对宫内之事很熟悉,混入宫中更为轻易。虽不能带长兵入宫,可只要近了身……就能做许多事。

  李眠:我说得对不对,南佛小姐?

  不远处的廊下站着一名待诏宫女,因站在帘后,故而一直无人注意。

  当李眠问她话时,她才走出帘后,神色微微讶异,眼中清光闪动。附近所有侍卫都围拢过来,可李眠示意不必,由她上前。

  柳乌向他拜了拜。她少年时曾见过他,只是多年不见,两人都变了许多。

  柳乌:说来惭愧,虽与御皇是好友,却不是为了他而来的。

  她注视李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来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