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镛用完早膳,内侍送来了一封信。

  ——说是柳府那位女公子好转了。昨日苏醒了片刻,得知陛下为了她如此尽心,极为惶恐感动,抱着病体写了信,希望呈给御皇,以表感谢。

  李镛把信随手丢在案边,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众人离开殿内。在最后一个人走出去时,他一把抓起那封信拆开看,抱紧了信纸一个人狂喜乱跳。

  跳了没两下,御皇突然瞥见门口有人——

  张引素刚好来定期汇报,看见主上一副喜极而泣的傻样,呆若木鸡。

  李镛咳了一声:何事?

  张引素:就是……就是有关柳府的太医们……呃,柳府人太多,臣的行动可能受阻……

  张引素:其他没什么,臣告退。

  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最好是快点撤。张密使飞也似的跑了。

  宫内有道家清气护法,原是为了防止有污秽接近宫闱,但他进了一趟宫,胸口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喘不过气。

  他进了柳府,拐过无人的回廊,跌跌撞撞向着北楼去;那污秽之物正盘踞在北楼的书桌下,张引素踉跄着进去,在桌下找到它,紧接着就扑入无形的黑影之中。

  仿佛很寒冷、冷到难以入睡的冬夜,突然裹住一条温暖、柔软、厚实的被子。他将自己埋在它之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东西任由自己像条被子似的被他搂住,发出蛊惑的低笑:就这样被我吃掉怎么样?

  柳鸷:我可以变成你的样子,你也可以变成我的样子,不用应付那些人,我们想做什么做什么……

  张引素的双手被它吸入更深处的黑暗中,一圈一圈卷住,裹得更深更紧密。

  忽然,一阵刺痛逼退了柳鸷——他扯下了裹着紫雷花钱的阴纸,人与污秽几乎同时被那种清冽圣气所压制,但终究是柳鸷伤得更重。

  张引素问:当年的丞相夫人,也是这样一步步被侵蚀,最后病死的,对吧?

  一堆细肢正想重新将他扯过去,动作却硬生生停住了。

  张引素:我觉得你不想害死她……只是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怎么控制。在她之后,你学会怎么避开柳家其他人。

  张引素:你如果……想继续和人们相安无事住在一起,就要学会控制得更好……

  话没说完,他突然被无数根暴怒的细肢拉扯住,举到半空;柳鸷的声音带着难以遏制的怒火:是你们惊扰了我——

  外面在此刻响起了敲门声。柳府的侍女来了,说南佛小姐又病重昏迷了,丞相很着急,让公子去看看。

  屋里是一片混乱,张引素被绑在半空;但侍女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告退了。

  在片刻的僵持后,柳鸷将他丢下,独自游走了。

  ——因为太医来了,所以前几日张引素提议,让柳乌“稍稍好转”,以免他人怀疑。

  现在,柳鸷又让她重病下去,试着逼退那些太医。它最近很暴躁,府内的人太多,活人的气息一旦盖过污秽的阴气,也会让它十分不适。

  已经足足半个月了,李镛一点放弃的样子都没有,反倒是杨戟,原本天天来探病,这几天居然不来了。

  难道御皇没被吓跑?将军先移情别恋了?谁也说不准。

  两人那天闹得不欢而散,几日都没有说过话。张引素照常过日子,只等御皇下一个密令。

  大概过了三四日,有天夜里,他正睡着,忽然感觉有东西在扯自己的衣摆。

  张引素睡得很浅,知道是那东西来了,没有回答。

  它又扯了扯,细肢环住他的腰:姓张的……

  张引素没回答。

  柳鸷:张先生……

  柳鸷:你……去将军府探探口风嘛……

  张引素还是没回答。下一刻,一大堆纸从天而降,盖了他一身——

  柳鸷:我这几天有好好抄书。抄了几百来遍。

  -

  张引素的气消了三分,替它去将军府看看。

  远威将军旧伤复发,最近在养病,代为持家的是长子杨关,也就是杨戟的兄长。

  张引素看过朝中文武百官的密卷。杨关和杨戟并非一母所出,杨关是正室生的嫡子,杨戟是无名婢女之子。但杨老将军有几分偏爱幼子,暗中引来不少非议。

  杨关面容冷峻,和杨戟的气质有几分迥异,看那眼神,总觉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对张引素也谈不上看重。

  ——杨戟被兄长禁足了。好像是因为去丞相府去得太勤,被杨关猜疑是不是与柳乌有私情,为了家门清白,他关了杨戟禁闭。

  有仆人来泡茶,被杨关赶了出去。

  杨关:父亲病后,家里愈发没规矩了。这个弟弟从来不服管,若是再不管教,迟早酿成大祸。

  张引素编了个借口,说丞相早料到杨家会担心,特意派自己来澄清。

  杨关嗤笑:澄清什么?就算没看上姐姐,那家不是还有个不清不白的弟弟吗?跟鬼似的,从不见出门。

  杨关:杨戟的婚事,今年家里就会开始相看起来。柳府不必操心,管好自家的儿女就是。

  他开门送客,临别时也没给张公子什么好脸色:你也算个官宦人家的公子,趋炎附势去给别人家当家塾先生,真有出息。

  杨关这副样子,张引素能忍,柳公子哪里是能忍的?

  先生去了别人家,热茶都没喝上一杯就被轰了出来,要换做从前的污秽,非得把杨家满门都吃了才罢休。

  软磨硬泡,张引素同意带它去杨府“看看仇家”。但约法三章,不许吃人,不许吃人,不许吃人。

  那天两人闹僵,其实柳鸷后悔的。它之所以暴怒,还是因为张引素说中了某些事。

  气得想吃了这人,但又觉得,这人说得对——要是想保住柳家的人,单靠污秽不太实际。

  柳家,现在是在一处风口浪尖上。靠蛮力无法让船靠岸,得要个懂得看水流潮汐的人掌舵,顺着水势,才能让船平安抵达码头。

  深夜里的杨府依旧防备森严,张引素很难混进去,还是像从前一样,只让柳鸷进去。

  黑影无声滑入将门府邸,熟门熟路找到杨戟的住处。那的灯火还亮着,里面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说话的人很气愤,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杯子,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贱?!

  另一个人说:让兄长担心了,是我不对。

  ——这是杨戟的声音。那生气的应该是他哥哥杨关。

  杨关:她是丞相女儿又如何?你是我弟弟!文成武功,哪处输给别人?

  杨关:她和你好,那就干干脆脆地嫁;她要是怕陛下怪罪,那就进宫当妃子。这么拖着,又不回绝你,又不嫁,算个什么事?我就气愤这一点!

  杨戟:兄长,你不要怪南佛……

  杨关:我不怪她我能怪谁?怪你没魄力和御皇抢人?我看明白了,她就嫌弃我们不是读书人家,是武家粗人,嫌弃你不是正室生的!我早就跟我娘说了,让她把你过继过来……

  杨关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你生母没得早,我娘又介意当年的事……我都不知道怪谁,我怪我自己行吗?

  柳鸷在那听了会儿墙角,悠哉悠哉游回了府外张引素的身边。

  张引素:如何?看够那“仇家”没有?

  柳鸷窝在他袖子里,嘿嘿嘿地笑。

  张引素:怎么?傻了?

  柳鸷莫名其妙来了句:我怎么样能有个哥哥啊?

  它一路都飘飘然的,真的盘算着让丞相给自己生个哥。

  两人散着步,回了柳府。只是夜深人静,府门外却停着辆马车。

  马车清贵雅致,车内还散出淡淡的降真香。这香气对张引素来说是熟悉的,他不仅怔了怔。

  还没等他回神,车帘就掀了起来。掀起车帘的手,雪白得如一片月。

  那是一名眉目秀雅的青年人,素衣墨袖,眉间有一点朱砂。见到张引素,此人的眼底浮起清浅干净的笑意,像一阵春风抚过。

  张引素:阿泛?

  阿泛慢慢下车,他腿脚似有些不便;紧随着阿泛,又有人从车内探出身子,却是个华服披发的年轻道者,眼睛笑眯眯地打量张引素,然后落在他无风自动的袖子上。

  道者身手利落跳下车,小心扶住了阿泛。他朝张引素啧啧两声:怎么?见了师兄,都不问声好?有新欢啦?

  ——阿泛是从前摄政王李眠送给张引素的陪读。李眠失势,张父立刻将家里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丢了出去,包括阿泛。

  张引素不忍心,想偷偷托人照顾他。但时势炎凉,无人敢沾染和李眠有关的事物。

  找到最后,只找到一个胆大包天、百无禁忌的家伙……

  也就是自己在赦威道的师兄,春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