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昭道:“好,他来了我倒要好好问问。悯儿……?”

  阗悯依旧在看那颗头。许达死的时候想必十分不甘心,表情充满着不解和惶恐。——他不相信自己会死。

  岫昭也注意到他的表情,却并不想去思考跟许达有关的事。在他看来,他死便死了,不过是地府多了一缕亡魂,人间少了一个受罪的。

  “我想埋了他。”阗悯忽道。不管别人怎么看,许达跟着他的时候至少是真心,而他的一家人,的的确确为了这个国家出汗流血。“他是不是叛徒,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哦。”岫昭淡淡应了一声,便吩咐人去找合适的器物装这颗头。他犯不着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拂了阗悯的意,正如阗悯所说,要是许达有什么冤屈,不葬也说不过去。

  主帅亲自葬许达的事疾风一样地在军中散播开来,众口传的是阗悯如何重情重义,和对凶手的愤慨。岫昭立在一旁看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葬下许达的头颅,阗悯葬完许达,对众人道:“许达是我军将士,历来忠心不二,可他的头被挂在了垝城的城墙上。”

  他这一说,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众人都开始窃窃私语。阗悯等一波讨论声过后,示意众人收声:“我得知当今圣上的皇位来得并不光明,让许达暗查此事,可他却死了。”

  岫昭被他这话说的一愣。

  “我知道许多人奇怪我为什么带兵南下。我虽是南下,可不扰民亦不劳民。这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都是他——六王爷带来的。”阗悯说罢一指岫昭:“他本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却被兄长无耻迫害。当今圣上篡改先皇遗诏,窃得皇位。如今事情水落石出,便杀人灭口,把许达的头悬在城外,妄想喝阻我们。”

  舒桐在一旁直呼好家伙,阗悯这是在战前动员了。他不惜拿许达的死作了文章,虽是在瞎说,不过岫昭起兵的理由也确实没错。这番说辞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出。果不其然,在场众人好似同时变做了哑巴,十里内外只闻风声。阗悯扫了一眼场内,等了许久才等着一名壮着胆的兵士道:“大帅,您说的……可有凭据?大家,大家也不是不信,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我爹为大祁战至最后一滴血,先皇追封为国公。我自幼在北地十一年,餐风饮露,至今为将,有什么道理要反?至今种种,当然有据可查,不信的可等我请先皇遗诏。”

  众人听他说得在理,都不敢出气,只频频点头。有人细声道:“只他一人在说,我们哪有不信大帅的,让他去看便是——”

  出头的兵士被众人推到风口,咬牙道:“兄弟们等我,要是这事是真的,我便跟着大帅讨逆,死也死得值了!”

  “若我能讨回公道,随军九百万白银,尽皆犒劳将士们。”岫昭忽然在场中说了一句,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他说得风轻云淡,无疑是将全数身家压在了阗悯身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底层的兵士哪听过这么多银子,其中稍有犹疑的,不信也愿意信了 。

  阗悯转头望向岫昭,神色间似是在问询,岫昭微一点头,表示应允:“遗诏在我手上,刚刚的兄弟随我们到一旁验明,也好告诉其他兄弟。”

  众人见他肯拿出证据,更是深信不疑。林宣在一旁心道,即便拿出假的遗诏,这兵士也未必能辨,只是人前走个过场罢了。阗悯岫昭二人这般做法,是铁了心要战了。

  舒桐守在大帐外,没有同阗悯一起进去,只是独自一人出神。从前他和阗悯打的是外族蛮夷,这会却要拔剑向内,枪往自家人头上刺。阗悯空有个慈悲的名,身负的血债恐是要比阗风还多了。

  龚昶唤他道:“桐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想兵不血刃,那怎么可能呢?”

  龚昶浅浅一笑:“你决定了要做的,就是对的。这一天,我们都等了很久了。”

  “是。”自他陪阗悯进王府,被岫昭半威胁半利诱开始。

  半盏茶时间不到,先前质疑的兵士回了人群,高声道:“王爷手中确有遗诏,兄弟们放心跟着大帅!”

  众人听罢喝声一片,是把这关过了。

  阗悯暗暗碰岫昭的手道:“那些银子你存了十几年,就这般挥霍了?”

  岫昭笑道:“等你替我打下江山,不知还能不能剩,有什么可惜的?”

  阗悯一怔,只道:“还是你算的精。”

  “即便有剩,给他们也是还之于民,悯儿说对不对?”岫昭伸手在阗悯手上握了一下,暗暗亲昵:“我倒是没想着,你把许达说成了个大功臣。”

  “你还计较这个………”

  “不计较,只是事未查明,你是不想将真相公之于众了。”岫昭收回手,还站在他身边,伤腿一侧的肩头靠着阗悯。

  阗悯心中依旧不相信许达会背叛他。即便真有,他也想听一听他的理由,可惜许达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

  江南的雨下得淅淅沥沥,仿佛天上开了个补不上的巨口,将海里的水都倒了过来。兰璟亭捉着一只玉制笔杆,听着门外的滴答声,许久未能动笔。

  正泫进屋的时候,引得一阵风扑到兰璟亭面上,让案上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冷了?”正泫走到案前,伸手去握兰璟亭捉笔的手。

  “门关上就不冷了。皇上要不要换身衣服?”

  正泫的披风上沾了水,手掌依旧是温的。兰璟亭抬头看他:儒雅俊逸的眉眼间带了几分疲惫,想来是出去一趟累着了。

  “折子批完了?”正泫解了披风,撂到一边,半圈着把兰璟亭囚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嗅他发鬓和颈间的味道。

  兰璟亭放下笔,胸腹被他压贴在了桌沿上,隐约有些生疼:“差不多了。皇上要看一看么?”

  正泫似是觉察到他不舒服,笑道:“嘴长来就是要说话的,难不成想与朕亲近,疼也愿意?”

  兰璟亭嘴角一动,忽又抓紧了案上那支笔。

  “不许抓。”正泫瞄了瞄那支岫玉制成的笔杆,从兰璟亭手中抽了,抛到一边。“你与朕在一起,怎么还会想他?”

  “想谁了?”兰璟亭皱着眉,艰难着转过头,不料被正泫拽着胳膊拉了起来。

  “你方才就盯着这笔发呆,朕在外头看见了。”

  兰璟亭心中一惊,正泫偷看他?

  “在臣眼里那就是一支笔。皇上是睹物思人,要硬赖我头上了。”

  正泫盯着他的眼,手指捉起他下巴:“是么?朕出去大半日,也没见你这么想朕。你想不想?”

  兰璟亭心中大笑他荒唐,口中依旧软道:“想。”

  正泫见他睫毛低垂,模样温婉可人,嘴唇一低靠了上去。

  兰璟亭受着他被风冰冷的唇,闭上眼与他亲了一会儿,寻着空隙道:“皇上出去不顺利,何不与我说一说?”

  正泫摸着他脸道:“文绚聪明。外头半数百姓流离失所,雨过之后恐是还有疫病流行,朕也会愁如何处置。”

  兰璟亭握住脸上的手:“这事我已写了一份折子,皇上要不要看看?”

  正泫颇为意外,看了会儿他道:“怎么早不说?”

  兰璟亭低头不语,从一堆奏折里抽出一份递与正泫。正泫刚要拿了看,门外传来随行太监黄远的声音:“皇上,篁明宫傅筝求见。”

  正泫眉头一皱:“她不是跟皇后去了源城?这时候到这儿来做什么?”

  兰璟亭斜睨着大门道:“或许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大事用得着她来报?”正泫似乎不太满意,脾气也渐长,对门外道:“传她进来吧。”

  “皇上要我回避么?”兰璟亭倒是想听傅筝有什么事,心口不一地问了一句。

  “不用,料想也没什么。”正泫抚过兰璟亭的发,适时抽回了手。

  片刻之后黄远躬身开了门,门口处出现一袭鹅黄短裙。傅筝手中捧着一方一尺多长的正方形黑漆木盒走了进来,伏跪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