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受他一箭之辱,再见阗悯挽弓也不得不退到两丈开外。他早知道阗悯不能小看,可到头来依旧被人玩弄于五掌之中。他多年来自恃修为高深,不料栽在个小子手里。王宇叽叽喳喳的咒骂声还在继续,了因恨不能一掌毙了他。他掌中被利箭洞穿,现在想要再施展劈空掌法有心无力,即便勉强打出,也不会有先前击飞阗悯那般霸道。

  阗悯这头见了因迟疑,刚缓了口气,口里一热,溢出一口热血来。他心知方才王宇帮了大忙,这会儿要速速赶他走了才好:他胸口伤重,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只盼王宇能懂他的意思,离开去找舒桐叶凌。

  可惜他不能说话,一开口,了因就会知道他伤的不轻。

  王宇见他二人又立着不动了,忍不住朝阗悯方向越走越近。在他看来阗悯虽被了因击飞一次,了因也被阗悯射穿了手掌,算是打平,阗悯并没有比了因和尚差多少。

  阗悯和了因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王宇。王宇尬道:“别看我,我又不是什么高手。”他说归说,手中剑却藏在身后,准备趁了因不注意上前帮阗悯。

  看穿他这行为的不止阗悯,了因道:“施主勿要再上前一步,否则生死怪不得贫僧。”

  王宇这回是真尴尬了,只得站在原地不动,伺机另想他法。

  此时天边一朵乌云飘过,厚厚的云层遮住太阳,留下地上一片暗影。远处三个黑点,正以极快的速度朝阗悯几人所在处奔去。

  ·

  ·

  自阗悯被正泫调走已经两日,岫昭着实想他得紧。偏偏腿伤又不能远行,只困在王府生闲气。这闲气没生多久,就变成了怨气:正泫到府不走了。

  这个不走就是住下的意思。吃喝都在王府,朝会也在王府。

  皇帝明目张胆地把他的王府当做了行宫。岫昭非但不乐意,且十分抵触。不过抗议也没用,皇帝说王府离将军府更近,他方便去将军府,其二要照拂他这个弟弟的伤情,守着人好好休养。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勤勉皇帝。

  岫昭在正泫眼皮子底下别说养病,坐卧都得依着宫里那套规矩,时不时地还要应付他的“关切”。王府本就招人话柄,这回因皇帝的入住更是变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传闻甚嚣尘上。

  今日正泫遣散了群臣,便到岫昭的寝卧探望。

  岫昭早被告知了他要过来,衣裳都换了齐整,就差把脸再洗白些。龚昶见他满脸的晦气,逗他道:“才洗干净了,您的脸怎么越发黑了?”

  岫昭皱起眉:“倒是想做个黑脸的,省的有人盯着。”

  龚昶一笑道:“您养病这几日,非但不憔悴,反而丰润了。难怪有人往这头跑呢,错过这机会,再没有时候有这么老实了。”

  “丫头。”岫昭听她没大没小,头一回不高兴:“去收拾收拾,今晚我要出门。”

  龚昶疑道:“您这样要去哪里?”

  两人正说话间,正泫一脚踏进门来,龚昶要扶岫昭起身,正泫道:“坐着,不用起来。”

  岫昭本就没有起床的意思,也就做做样子。正泫走到他身边,看着人风采依旧,也稍稍心安,对龚昶道:“你先出去。”

  龚昶原是想赖着不走,这会儿警惕着不动,最后还是岫昭发了话:“去门口吧。”

  她走到门口,在关门前只听着正泫问了一句:“还在生气?”

  岫昭道:“不敢生气,谁敢生你的气。”

  “朕把阗悯调去北地,你好像很不高兴?”正泫找了根凳子,在岫昭床边坐下了。

  岫昭的眼盯着他膝盖,心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爱让谁走就走,还需得着问我么?”

  “朕一直以为你们关系不好。”正泫未与他置气,“要是知道你为了这事不待见朕,朕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了。”

  岫昭心中忽地一软,口上依旧:“皇上的一统大业,怎能因我搁置了。”

  “你与朕说真话,是不是喜欢他?”

  正泫问这话时手已经搭到了岫昭胳膊上。岫昭难得与他有这么近的时候,一瞬间就想去摸床边的匕首。他矛盾片刻,藏在被子下的拳头又松了。“皇兄过来没什么别的事?”

  正泫见他转移话题,又问一次:“说了兴许朕能调他回来,就那么难开口?”

  岫昭在心里暗骂正泫不是东西,竟想套他的话。

  “喜欢,怎能不喜欢呢。怎么说都是母后认下的干儿子,皇兄的义弟,我哪会这么不知趣。”岫昭脸上顿现出不正经神色,手也搭到了正泫手背上:“皇兄明儿还来不来?”

  正泫见他变了个样忽有些不能适应:“你想我来,还是不想?”

  废话。岫昭笑道:“我想皇兄过了午再来。”

  正泫定定看着他,似在思考他这话有几分真。“明日想做什么坏事不成?”

  “都这样了我能做什么坏事?不过是听说最近折子多,皇兄勤政我少被人闲话两句。”

  正泫难得现出一笑,转过手掌握住岫昭:“自小你鬼点子多,朕还会不明白你?纵是你想出门去玩,朕午后也会把你抓回来。”

  岫昭心里不是滋味,不咸不淡地道:“我腿断了。”

  ——你让我断了腿,我能去哪里?

  岫昭并不打算质问他,只把那些纠结的情绪藏在心里。他与正泫的关系改善不了,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正泫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与他维持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正泫松了岫昭的手,转而去掀岫昭的软被:“给朕看看。”

  岫昭侧过头,如果说正泫看了能打消疑虑的话,他乐意让他看看断腿。

  正泫掀开他外袍下摆,果真见着他腿上厚厚的纱布和一圈竹板。

  “我还能骗皇兄不成。”岫昭又微笑起来,淡漠疏离的神色显然没有把这事翻过去。

  正泫指尖碰上竹板,轻轻往下滑了一段距离:“这事是朕考虑不周,朕明明告诉他不要碰你。”

  “呵。”岫昭的眼瞬间变得无情起来:“他是什么样人皇兄不知道?”

  所以起初他受了水滴刑。

  正泫没有下令赦免他,他接着便断了腿。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对他的信任早在十年前就丢光了。岫昭心里清楚得很,可在正泫面前,他依旧想讨个说法,听一听他是怎么说的。

  “朕当然知道。……朕不过是想吓吓你。”

  满口的鬼话。

  “皇兄到底想要什么?”岫昭不明白,正泫多次算计他,又多次放了他。要让他死反而轻松,活着就像是无期的酷刑。“我哪日不见了,皇兄就无忧了吧。”

  他明天就要走,再不想待在牢笼一样的王府。岫昭心底那块柔软的地方现在只装着一个人,除他之外再没了别人的容身处。

  “你哪日不见了,朕倒要心忧了。”正泫替岫昭盖了腿,坐到床边:“没了你,朕的江山得少多少颜色?小时候寻思着富国安民,长大了倒是不作为了。”

  “皇兄有兰大学士就够了。”岫昭抗拒着,不是他不作为,而是他必须在自己的生命和作为之间选择其一。谁不想留一生清名?可现在他的名声早毁了,毁在他自己手里。

  他半生污浊,阗悯依旧愿意护他。

  岫昭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去招惹了他。这种想法在他心里生了根,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阗悯的要求呼之必应,总觉着欠他点什么。

  正泫看着岫昭发呆,从并不能从他飘远的神思里读出一个字来。

  “曦琰…………”

  岫昭回过神,难得地现出一丝温柔神色,一瞬间又收了心思,变得谨慎而冷淡。

  “皇兄要出去走走么?”

  “好。”正泫见屋里放着一张红木轮椅,想着是他这些天用过的,便亲自动手推到了床边上。正要扶岫昭起,未料到岫昭一手扶着床栏,单腿站了起来。

  “小心些。”

  不待正泫扶住,岫昭一跳到了轮椅上。“不劳皇兄动手,皇兄肯陪我出去透透气,我便满足了。”

  正泫轻笑一声,推了椅背道:“不会不让朕推吧?”

  岫昭张了张口,想了想道:“有劳皇兄了。”

  这一日两人见外又客气,状似亲昵又疏远,走了许久的路,也回忆了许久。

  若是不知这两兄弟之间的过节,见到的人无不认为是君贤臣忠,兄弟和睦。岫昭一路捡着童年趣事,指着道旁野花言笑自若,仿似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时光。

  正泫想着这般日子虽平淡,能守着他过一辈子便好。可他却没想到岫昭面上越快乐,心里就越苦。他算漏了岫昭会鼓起勇气远行,甚至连王府也不要了。

  后一日岫昭和府里十数人就失踪了。里头包括一直跟着他的两位掌柜:龚昶和林宣。

  王府一半的人被正泫严刑逼供,死的死残的残,一时间王府成了修罗场,无人再敢提起它曾经的主子。正泫此时向清音阁发了第一道指令:追回王宇,杀了阗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