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70章 因果与宿命

  鹤渊拉住叶轻云的一只手,俯身在少年柔软的掌心中写下‘岐山’两字。他拍了拍叶轻云的肩膀,低下头在他的额间附上一个安抚的吻。

  空中响起轻快而稚嫩的笑声,剑尖无声没入鹤渊的后背,一瞬之间鲜血涌溢,时间停止。鹤渊抹去唇边的血迹,下意识抬起手遮住了叶轻云的眼睛。

  鹤渊咳出一口血,抬了抬眼皮,用力拔出长剑,踉跄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由万年寒冰所造的仙剑,算得上是把极好的剑,哪怕我手里的只能算个冒牌货。”相柳上半身仍是凡人的模样,蛇尾却盘踞在云层之间,声音仿佛淬了碎冰,化作裹着尖锐的刀刃:“鹤渊,你输啦。”

  “在我面前露出破绽,一瞬息的失误,就意味着丧命。想打出漂亮的结局,不努力怎么可能达到呢?”相柳语气揶揄,漂亮的金色圆眸仿佛荒野之兽般紧盯鹤渊:“你应该努力演绎我编造的话本,却无论从何努力,都无法走出正确的路径,这才是正确的演绎方法,明白了么?”

  相柳眯着眼微笑起来,年幼的祂伸手掐着比祂要高许多的鹤渊,却丝毫不见吃力,祂的手指如同钢丝般紧紧钳住鹤渊纤细的脖颈,力气大到出乎鹤渊的意料。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叶轻云的脸上,终于感到疲倦而合上了眼睛。

  他沉溺在与对方的重逢之中,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忘记了,所谓的桃花源是一场由相柳创造的游戏,在这巨大的幻境之中,祂便是唯一的造物主。

  所有的一切似真似假,犹如幻梦,唯独叶轻云是唯一的真实。

  相柳指尖收紧,祂又露出那足以称之为操控一切的快乐表情,似乎在这一刻击败鹤渊为祂营造了最真实的欢愉。

  鹤渊在这一瞬间终于意识到,相柳能够阅读他的心,身居神位,想要杀一个区区‘仙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祂之所以大费周章将他带入‘桃花源’,就是因为心不满足。

  哪怕成为了桃源的主人,这不是祂真正想要的,自然也无法从中获得最大程度的快乐与满足。

  唯有他的挫败、他的失误、他的失败,才能够为相柳带去最大的快乐。

  这很简单,也很合理。

  他想要相柳所掌握的‘生死’,而相柳不光想要他死在祂的手上,还要为祂在带来愉快和满足的同时,合理地死在祂的手中。

  死亡的窒息在一瞬间消失了,鹤渊喘着粗气,跪在深红色的彼岸花海之中。

  鹤渊痛苦地合眸,揉了揉脸颊。他没有死后的记忆,能够回忆起来的情绪苦涩到如同后悔,相柳身在暗处,藏在阴影的深处,一刻不停地寻求杀死他的时机。

  一瞬之中他被相柳所杀,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位造物主骄傲地在他的灵魂上刻下属于胜利者的标记。紧接着时间开始回溯,桃源被傲慢的主人重启,一切回归原点,鹤渊则携带着方才瞬间死亡的记忆,和刻在灵魂之上的汉字‘一’,重回桃花源的入口。

  犹如猫捉鼠并非为了果腹,纯粹享乐,于是在他的灵魂上刻下次数,既是他的耻辱,亦是死亡次数。

  深红的花海随着风摇摇晃晃,景色不变,他却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一次。

  鹤渊平复着呼吸,一拳砸在花泥之上,指节渗红。

  他与相柳打过上千年的交道,怎会不知相柳真正热衷的只有为人间带去灾祸,再冷眼旁观,隔岸观火,乐在其中。如果一场由祂亲手创造的灾难无法为祂带去像样的快乐,祂也会失望地选择毁灭一切。

  “仙君,你在寻找谁吗?”

  鹤渊抬起头,叶轻云仍是那一身榴花红袍,无知无觉地观望着他。少年的目光纯粹而澄澈,显然没有回溯以前的记忆,或许在叶轻云的眼中,这大概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鹤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抬手拉住花海里的少年,嘴唇嚅动了几下:“……你还记得我吗?”

  叶轻云歪了歪头,漆黑的瞳孔状似平静,眼底的困惑却又显而易见:“我与仙君从未相见,怎可能认识仙君?我们见过面么?”

  鹤渊张了张唇,最终摇了摇头。他跟在叶轻云的身后,跨越大片的深红花海,抵达渔村。一模一样的小船,相似的语言,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皆是虚幻,只有灵魂上的刻痕无不在提醒着他,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一入村落,鹤渊就悄悄离开了叶轻云的身旁。许是死过一次的经历,这一次他的行动非常谨慎,他走遍了渔村的各个角落,终于确定整个桃源已经被除妖师部署了大大小小的法阵,整个村落直接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这样庞大的阵法,没有经年累月的布阵和精心的运作,是无法在瞬息之间启动,一念之间足以摧毁整个桃花源。

  若要根除整个阵法,没有十年八年,绝无做到的可能。鹤渊站在小法阵的阵眼,一剑破除阵心。整个法阵经年扎根在桃源的深处,鹤渊能做的也只有拆掉几个边缘的小法阵。

  最致命的几个大型法阵早已和桃花源这片土地融合数百年,绝无破解的可能,强行破解还会打草惊蛇,无奈之下鹤渊只有放弃。

  鹤渊停留在原地,手中握紧了山河归尘剑,独自陷入沉思。

  第一次的死亡的时候,他亲眼目睹叶轻云的母亲出云被葵所杀,而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叶轻云曾告诉过他,自己是被父母拼死送出了桃花源。

  他所见到的,和历史所演绎的并不相同,就连他自己都无从得知方才瞬间的死亡,所带来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鹤渊握着剑柄,踏风而起,跃上了叶家大宅的房檐。现在四神祭典尚未开启,叶轻云也仍然活着,但在几个小时过后,桃花源将毁于火海之中,这是既定的事实,亦是无从改变的历史。

  桃源的历史虽无从改变,但桃源的少主却是唯一可能产生的变数。

  只有叶轻云。

  鹤渊垂目,落在月光之下的少年身上,终于释怀了。他必须承认,身为仙首却也能力有限,彼时叶轻云正向阿娘诉说方才的奇遇,一口接一口饮着牛乳茶,少年人眉眼温润,候在母亲的身旁笑容灿烂。这一天对于此刻的叶轻云而言,与往日并无不同。

  鹤渊吐出一口气,目光掠过叶轻云,注视着他身旁的女人。

  他极力要促成的结局,是叶轻云必须活着离开桃源,而出云的生死,他难以预料。他虽然可以从葵的手中救下出云,也可以就此杀了葵,一并终结她们身上的因果,这并不困难。

  但一旦相柳出现,拼死护住叶轻云都算困难,更是难以做到同时分出心神去保护女人。

  鹤渊敲了敲额角,忽然反应过来,他似乎陷入了思维的死角。毫无疑问今夜无论是谁,终究难逃一死,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岌岌可危。

  他所经历过的历史告诉他,七冥阴阳蝶一族活下来的只有族中少主,剩余的一切都与桃源一同泯灭在历史的光影之中。

  如同他与相柳之间的因果,桃源与方相氏的因果与宿命,在神明抛弃桃源与其眷族之后,就已经属于命中注定。

  唯独叶轻云,是唯一的变数。

  叶轻云必须离开桃源,逃到岐山,这样他们才会相遇,才能达成闭环。出云死也好,活也好,只要有人替代历史中护送叶轻云离开桃源的角色,未尝不可修改历史。

  桃源的历史已经无法修改,但叶轻云的未来,却始终未定。

  鹤渊收拢飘散的思绪,露出了今夜的第一次笑容,眼底涌现出的歉意,在触碰到庭廊中女人温和平缓的目光时,无声地愣住了。

  女人拍了拍身旁的儿子,弯腰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叶轻云却仿佛接到某个赦令,欢喜地跑出门去了。

  女人朝他微笑,点了点头,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终将是什么。鹤渊踩着瓦片,从房檐之上一跃而下,步伐稳健地走到女人的面前。

  “孩子,我也许见过你,是不是?”

  女人平和地开口,目光也温柔:“你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来到此地,你属于未来。你是被迫闯入桃源,踏足于这段‘现在’的未来之人。”

  鹤渊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聆听神谕,我便算半个神眷者,哪怕整个桃源早已是方相氏的弃族,只能久观星象,企图从中瞥见瞬息万变的一隅。”女人淡笑一声,抬抬手,作出邀请的姿态:“请仙君赏脸,光临亭中片刻。庭院里的新鲜瓜果是刚摘下来的,你我以茶代酒,请为我讲一讲,您所见到的桃源的未来。”

  鹤渊轻轻点了点头,四神祭典在即,出云既是观星者,亦是窥视天命之人。他并不打算隐瞒对方,况且这位女子还是叶轻云的母亲,是他无比尊重之人。

  他们一同走到凉亭之内,竹篮里盛满了洗净的果蔬,鹤渊坐在女人的对面,淡淡道:“如您所料,这并非我第一次来到桃源。我只知道在四神祭典过后,桃源的一切都将消失。这是既定的历史,也是桃源命数尽了。”

  “方相氏不会回来了,桃源应该立即转移族人,离开这片已经无可救药的土地。”

  出云饮了一口清茶,眼底浮现出无奈的苦涩:“这是不可能的。”

  “每一个族人都期待着四神祭典,这既是桃源的根基,也是桃源存在的意义。哪怕我开口取消祭典,族人们也不会同意。桃源每年献上送与神明的祭品,只为了求得来年风调雨顺,求得新的神谕。”

  鹤渊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纵然您心底一清二楚,祂不会回来了。”

  女人顿了顿,微微颔首。她提起茶壶,为鹤渊添上茶水:“祂自身难保,如何腾出心思和额外的力量,护佑桃源?”

  鹤渊皱了皱眉,不解道:“您这是什么意思?祂身为黄金与驱疫之神,身居神位,这世间又能有何人加害于祂?”

  出云挑起眉,笑了一下,“看来仙君,对于四神祗是丝毫不了解呢。”

  她摘下一颗葡萄,白皙的指尖挑去葡萄的紫色外衣,将其不紧不慢地含入口中,水果清甜的香气瞬间充斥整个口腔:“我倒也不急,仙君既然是相柳的神眷者,也应该知道这段过往了。”

  “您应该知道,这世间有四张面具,象征着四神祗,五位互相仇视、彼此对立的神明。黑面具是相柳,金面具是方相氏。至于剩下的两张面具,白面具为白泽,红面具则象征着一对双生子神明。”

  “沼泽与杀戮之神,谓之相柳;黄金与驱疫之神,谓之方相氏;祥瑞与丰收之神,谓之白泽;时间与四季之神,谓之槐序与玄序。各个神明掌控不同的力量,但归根结底,祂们之所以对立,是因为祂们都是‘天道’的候选者。”

  鹤渊的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漾起水波,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合乎逻辑的猜测在他的心中成立,他直直盯着出云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挖掘出所谓的真相。

  鹤渊低声喃喃:“但是天道,永远都只有一个。”

  出云苦笑,伸手把竹篮往鹤渊的面前推了推:“没错,这就是原因。方相氏不是不想保护桃源,而是因为,祂快死了。将死之神,即便想要保护桃源,恐怕也已经是力不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