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47章 贝壳

  内廷司地牢阴冷,终年不见天光。没有内力的寻常人若是被关在这里,没几天就患上寒疾,不省人事。

  当朝大皇子被关押起来,除了没了自由倒是活得很滋润。狱人们唯恐他染上风寒,就给他送来几床被子,摆上火盆,整个牢房都非常温暖如春。沈钰让狱人解开铁链,差遣了所有人,只和叶轻云一同踏进了屋内。

  “你倒是自在,也不怕朕让你掉脑袋?”

  沈显荣面容略显憔悴,虽说旁人伺候得很是用心,但毕竟比不上皇宫的吃穿用度,从未吃过半点苦的大皇子仍然消瘦了些。沈钰进来时,那厮也不抬头,手里把玩着几根黄色枯草,看那动作像是在编草蚂蚱。

  听闻沈钰的声音而轻哼一声,抬了抬眼皮,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生死都已经掌握在我这六皇弟手里,我还怕些什么?怕得越多,输得越快,一无所有才会无所畏惧,你我皆如此。”

  沈显荣伸了伸懒腰,将编好的草蚂蚱放在地上,“你若想杀我,何必留到今日?偷偷溜出宫的吧。老皇帝的那个位子,坐着还舒服么?那么窄小、束缚,你坐在上面,”他抬眸笑了起来:“却什么也做不到,能做的不过是‘坐稳点’,不过是自保,而这就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

  他声音很轻地唤了他的字:“从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是皇子的那种生活?我不是这狗屁大皇子,只是一介寻常人,我们不曾明争暗斗,不曾有过储君之争,那样的我们多么快活。”

  沈钰不予苟同。

  “那就祝你下辈子投胎别生在皇帝家,一介平民,那多快活?你锦衣玉食的长大,老皇帝从没克扣过你的吃穿用度,愿意侍奉你的人比地上的蚂蚁都多,即使你现在身陷囹圄也多了一床被子、几个火盆,倘若真是平民百姓你现在早就冻死了,哪来的心思琢磨什么平民皇子?”沈钰抱剑而立,背脊仿佛梅树般挺拔,唇角讽刺地微扬:“皇帝不常出宫,你这个大皇子也踏不出宫门吗?”

  他敲了一下脑袋,讽刺一笑,“你现在连内廷司都走不出去,更不知晓远在万里之外,江北一带的流民因战乱而闹饥荒。江北啊,离白玉京多远啊,你这足不出户的皇族,一门心思只花在怎么争权夺势上,哪里晓得不远万里的战乱和饥荒呢?”

  “即便知道,只要事不关己,就可以高高挂起,毫不在意。”

  沈显荣沉下脸色,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连带指尖都微微泛起枯白。沈钰忽然快步上前,“啪!”的一声捏住他的手腕,指尖猛的发力掐出一道红痕。

  “还不拿出来吗?”

  沈显荣猛然挣扎,用力过度而发出血肉撕裂声,将他的五指都染上血红,殷红顺着手腕向下划出一道血痕,“啪嗒”一声打在怀里的草蚂蚱上,血丝逐渐渗透了黄叶,空气中弥漫起淡淡血腥味。

  咔!咔!

  沈显荣的左手软软塌了下来,一块儿打磨尖锐、染了红的软刀从手中无力坠落,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

  沈钰两指轻轻捏起软刀,那刀片极薄,入体无声,伤口不大因此很轻易就能愈合,但刀片却难以取出。论及江湖之中哪种武器杀人于无形,这小软刀作为暗器排名第一,其次便是来自西域的蝴蝶刀。

  “这软刀是谁给你的?”沈钰随意向后方一抛,看也不看“唰!”的一声山河归尘剑出鞘,反手执剑紧贴皮肤,威胁般似的向前一凑,刹那间白刃染血,丝丝缕缕地往地上坠去。

  “内廷司传给朕的情报上写道,大皇兄近月未曾踏出宫门一步,那这软刀是谁交给大皇兄的?沈方林?太后?池涣?”

  沈钰嗤笑一声,“你知道池涣是太后的人吗?”

  沈显荣叹了一声,抬手将他的剑向前推了推,又立刻被压迫得更紧。

  “池涣那个丫头,我早就知道她这样混下去,迟早要丢掉性命。她是不是太后的人,我不知道。但她在我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我不信她——还能信谁呢。况且,”沈显荣轻笑一声,“我心悦于她许多年,那年忽然从御花园万花丛之中钻出来的小小姑娘,她只是对我笑了一下,我就喜欢她了。”

  “——哪怕你明知,这软刀极有可能原本就是她为你所准备?”

  沈显荣忽然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几声大笑起来,眼中神色古怪,疯狂至极。

  “六皇弟如今十六岁,没出过宫也没遇到过心上人,自然不懂。你我看似皆无后路,实则不然,你的身后有十三宫,你输了还能回到十三宫,自由悠闲地做你那宫主去。二皇子有他的母妃一脉支持,纵然输了也依旧有家可归。而我的母妃早逝,我什么都没有。储君之争,我必败无疑。我若不争,等待我的结局必然只有死路一条;如果输了,那我也认命。”

  “如果你需要查出更多的消息,我的情报组织可以帮你。只要事成之后让我做个王爷,带着那丫头安全离开白玉京,保护我们路上不被刺杀,并且给我封地和宅子。我保证,再也不回来。”

  “这样啊——”沈钰捏着手里的蝴蝶刀,状似苦恼道,“你这样让朕很难办呢。朕并不想留你一线生机,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隐患。你也知道,哪怕朕什么都不做,你也根本没法活着抵达儋州。”

  “朕是一个喜欢斩草除根的人,留下隐患,等你东山再起?”

  “听天由命吧,沈显荣。”沈钰说完,转身出了狱房,跟着两人跟着柳青河一同离去。只留下身后的男人挣扎着,辱骂着他的名字,他将那些下贱的字眼听在耳中,却无动于衷。

  沈钰最后看了沈显荣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心底很清楚,如果今日的输家是他,沈显荣也不会对他心慈手软。

  他们是皇族,都是踩着兄弟的血脉往前走,真情远没有刀刃有用。

  柳青河则一脸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领路,无论刚刚看到了什么,都当成什么都没看见。

  关押池涣的地点在水牢。大概是内廷司考虑到她有内力,却又不能直接废掉,又怕被人劫狱,只得将地点选在了可以压制内力的水牢。

  池涣一nan风dui佳身白色狱衣早已透明般湿透粘在身上,不知是关押人故意还是无意,特意为她选了一身白色,遇水后几近透明的服饰。她的头发散乱在水中,浑身上下几乎伤口满身,沈钰进去时刚刚结束审问,地上的软鞭都还未收走。

  沈钰挥了挥手,让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一时间只剩下沈钰和身后的轻云。

  “池涣,你还想活下去么?”沈钰轻声道。

  池涣抬头,剔透的水滴顺着下巴汇入水里,她那双黑瞳几乎涣散。

  没有言语,没有回应。

  “可你要怎么活下去呢?”沈钰笑了笑,“整个东梁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年幼的稚童都知道你刺杀朕的事情。”

  “倘若一个刺杀过皇帝的刺客,还能出狱甚至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这难道不是在鼓励某些蠢蠢欲动的人,为朕再度招来杀身之祸?”

  他的笑意极淡地噙在嘴角,若有若无。

  池涣抬了抬头,“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根本……就没想要救我,”池涣声音沙哑地吐出几个字,“我本来……也不愿活下去了。你知道那种不见天光,无尽黑暗的日子吗?每一天都有新的任务、指示,你不必拥有思想,你只需要听命行事。”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大滴大滴落下来,干枯的声音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你是一个人啊。可你不能拥有思想,不能擅自与谁交谈,你所认识的人皆在一个人的掌控之下!你甚至不能对心爱之人……”她的声音哽咽而痛苦,“说出那一声喜欢啊……”

  她喜欢的那个小小少年,在许多年前相遇的第一眼,他怯生生望过去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尖就颤抖了一下。

  她按照任务按部就班地和大皇子接触,名正言顺地做实青梅竹马之名,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她每天坐在铜镜之前,面对镜中的姑娘重复说“你是喜欢的人是大皇子”,谎言说得多了,也就成了真话。她爱上了沈显荣。

  可她第一眼就欢喜的人,真实发生过的、只属于她自己的那一场独角戏,却在她刺出那一剑之后幡然梦醒。

  池涣颤着声音,垂下眼,笑意淡然:“陛下,留我个全尸就够了。我想做回自己,做回那个当年还没入宫的、只属于我自己的姑娘。陛下,我有件东西,想要交给您。”

  她忽然抬着头,意示沈钰走过来。

  “别过去,”叶轻云抽剑挡在沈钰的前面,“花言巧语,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背叛了你的人,不可信。”

  沈钰安抚地拍了拍叶轻云的肩膀,只身走了过去。

  水牢里的女孩微笑起来,黑色的瞳仁亮了些许,她虚软无力地伸出手,在沈钰的掌心中放下一颗淡白色贝壳。

  “能在死前再见您一面,池涣心满意足。”

  贝壳圆润可爱,在他的手心里发着淡淡荧光。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沈钰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场景,一切都仿佛梦里看花。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很冷,星星却亮得惊人。

  他和池涣并肩躺在玉鸾宫的殿顶,不知怎的就忽然聊起了大海与沙滩。他们为沙滩应该是白色还是黄色而争执吵了一架,第二天谁也不理谁,少年心性就是赌气憋着火。

  第三天却是池涣先坐不住了。她跑过来气鼓鼓地嚷了几句,沈钰记不太清她那时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和池涣打了个赌,将来看谁先见过大海,就在沙滩上捡一枚贝壳为证。

  “陛下,如今看来,是我赢了啊。”她眉眼微弯,笑意清甜。

  沉默了许久,沈钰淡淡道:“轻云,动手吧。”

  池涣微微抬起头,黑瞳无神地望着他。

  面前的少年微微俯身,指尖覆在她的双眼上,旋即视野陷入了一片漆黑。

  “今夜做个好梦,池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