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40章 厌甜

  糖水有毒?

  药膳谁做的?池涣。

  谁亲手端来的?也是池涣。

  谁下的毒,自然不宣而招。

  沈钰垂下眼,不愿去想。尽管所有的一切稍加细想,就会迎刃而解。

  可怎么会是她呢?那个自从他入宫就陪在他身边的姑娘。

  他将那姑娘视作亲人与知己,可如今有人对他说,那姑娘最想要的,是你的命。

  他第一次入宫在六岁,领他入宫的是老皇帝当时钦封的禁军统领关山月。关山月生在戎卢占领区,自小就在那里长大,学了一嘴戎卢口音,戎卢话说得极为顺溜。这样的人本应在朝堂上很难掀起水花儿,但他却得了老皇帝的信任,以至于后来安排去姑苏接六殿下的人,也就变成了关山月。

  江怜不愿意他过早入宫,所以更多时候是住在十三宫。虽然在宫里住的时间不久,却也是住过一段时间,时常往返于姑苏与白玉京两地之间。

  年幼的沈钰怯生生地躲在关山月的身后,悄悄露出一双眼去看前方。

  站在最头起的姑娘,就是池涣。

  那时的池涣比他大上几岁,沈钰怯怯的一声“池姐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入宫后不服白玉京的水土,时常染上风寒,喉咙哑的说不出话。池涣自幼跟在御药师的屁股后面吃遍了百草,学了一手熬药的本领,于是自然而然开始照顾他,给他抓药熬药,不知不觉走进了他的心里。

  他心里就那么寥寥数人,江怜死后,寥寥数人便又少之又少。

  青州百花楼酒席后,他就患上了孤竹。在他毒发之时,是池涣跪在大皇子殿外,泪流满面地为他求来了解药。那时他毒发卧床不起,浑身极痛,仿佛要将这辈子承受的痛苦在一日偿还,意识不清下被池涣塞了一颗药丸进去。

  他微微睁眸,池涣一身粉裙沾染灰尘,膝盖红肿,脏得仿佛一只小野猫。

  在他印象中穿粉裙女人有两个,一个是他的母亲江怜,另一个则是幼年的小池涣。那抹淡粉在风中飘动,刹那间他还以为身边站着的是江怜。

  沈钰记得的,他曾欠过池涣一条命。如果那一年不是她,他早就死在孤竹之毒下,死在反复毒发、那些他熬不过去的日夜里。

  沈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这种毒药叫做衰草。”

  叶轻云舀起一勺糖水轻声说,“吃过了么?”

  沈钰垂眸,并不应声,许久才闷声给了回应:“没有,我厌甜。”

  他不曾将厌甜这一习惯暴露给任何人,吃饭时也驱散了众人,只在门外留个明德公公。膳食中的甜食或者甜的饭菜,就算讨厌,他也会皱着眉头吃一两口。

  “为何厌甜?”轻云仿佛想起什么,不解地问道。

  沈钰下意识眼角红了红,连带着双颊都红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像是羞于启齿,顿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才慢慢道来:“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叶轻云压根不信这话,“可我记得,你从前很爱吃桂花糕,桂花酒酿圆子,你还给我买过蜜桃和枇杷。”

  沈钰嘟囔着:“……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因为孤竹的毒,就是因为贪甜,被下了圈套。”沈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子连带着脖颈一并通红起来,“孤竹是慢性毒,无色无味,混在食物里,根本没什么变化。老皇帝那时候忙得很,东梁内忧外患,根本顾不上我。”

  叶轻云听得沉静,也不插话,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经过之前的吵架,他意识到沈钰是个敏感且脆弱的人,沈钰不是鹤渊,没有鹤渊活了千年,人情世故都已经看淡的阅历。叶轻云沉默了一瞬,他忽然伸手,轻轻搂住了削瘦的少年。

  他所深爱的这个灵魂,无时不刻都是孤独的。

  所以他也没有多言,哪怕心底一清二楚。如果那个时候老皇帝有多注意小皇子一眼,哪怕一眼,或者让他的医师为儿子切一次脉,恐怕这孤竹之毒的零星火苗,都是燃不起来的。

  帝王自古无情又多情,爱屋及乌才是最伤人的。那老皇帝看向沈钰时,又有几分是因为江怜,而寄情送予沈钰的爱意和怜惜?沈钰心里也很清楚,而叶轻云看得透彻,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如果可以,他希望沈钰一辈子也不知道,看不懂。

  “那时候整个太医院都忙得上蹿下跳,孤竹之毒乃数一数二的邪毒,皇宫里的那些老顽固有些闻所未闻,又怎么知道如何解毒?唯独池涣跪在大皇子殿门外,一下下磕头,求大皇兄赐药。”

  轻云不动声色地拥他入怀,手指梳过沈钰的长发,试图给予对方一些安全感。沈钰淡淡朝他一笑,任由他抱着,声音依旧平稳。

  “大皇子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对池涣说,‘死了也好,死的干净些,省得脏了我的手。’”

  沈钰低低嗤笑几声,叶轻云心里疼得厉害,伸手揉了揉他的黑发。

  “但他最后还是给了药,因为池涣一直在哭。”

  沈钰笑着说,“你看,哭泣的孩子在最爱他的人面前,总是有糖吃。所以,这一条命,其实是她给我的。沈显荣确实想要掌权,可他也舍不得池涣掉眼泪。爱呀恨呀,身处皇宫之中还紧紧攥着这些东西,可是最致命的缺点。”

  沈钰忽然抬了头,目光与叶轻云的双眸直面撞上,他的眸光忽然柔软下来,声音也不大,轻声道:“叶轻云,如果我不是你要寻找的灵魂,我们是不会相见的。彼时你会成仙,我会死去。”

  叶轻云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发不出声,瞳孔一颤,竟有水光溢出。

  “你别哭,这是实话,老皇帝对我是爱屋及乌,你又何尝不是呢?”

  沈钰笑着抬手替他拂去滚烫泪珠。

  “你那时说得没错,我很想再见她一面。我那时候生气,只是因为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反驳,却找不到语言去反驳你。我很想她,宫主是世界上最疼惜我的人,为了我,她无所不能。可是我竟也忘了,曾几何时,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啊。”

  “不要哭,其实我很高兴的。”沈钰说着话竟然笑了出来,他的眼里还闪着泪光,可却又笑得如此开怀。

  “比如,幸好没在同一个坑里摔第二遍。”

  “又比如,幸好你来了,找到了我,”少年皇帝的声音温柔如夜风,话锋一转,沈钰又像是在埋怨:“为什么不早点来啊?小蝴蝶。”

  沈钰起身,神色温宁,吐了吐舌:“我去处理政务,今天送来的奏折有一座小山那么多,再不处理的话,就要变成昏君啦。”

  叶轻云听话地松开手,想了想,又催促他:“那你快点回来。”

  他就像曾经一样做出退让:“我保证不乱跑,所以你要快一点。”

  沈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弯起眸子看着他,轻轻应了一声:“我保证早些回来。”

  叶轻云就在御案旁边等他,一会摆弄会御案上的玉器,一会铺纸握笔临摹沈钰的字迹。他临摹的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经过了几百年也没有长进。鹤渊曾站在一旁,旁观他默书临摹,看得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

  叶轻云执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钰”字,胸口忽然传来撕扯般的阵痛。这股痛楚逐渐强烈而不容忽视,他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是肉体上的疼痛。

  他的元魂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痛不在身而在魂。叶轻云头忽倏重脚轻中,踉跄之间摔了下去,从政事台上滚落在地。残存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直到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沈钰方才所说之言皆是虚假,处理政务为假,去寻池涣为真。

  甚至因此受了重伤。

  ***

  沈钰一个人寻去了落日居。日落与明月交替之时,他在药园子看见池涣。少女依然一袭青色长裙,步如青莲,远远地看见沈钰就微微笑起来,提着裙子向沈钰跑去,一如往日般迎面携来微苦的药香。

  女孩歪着头,眯着眼睛笑容甜美,似是不解道:“陛下怎么亲自来了落日居?可是哪里不舒坦了?”她的身后是金黄余晖,日光不再那么刺眼,而是变得温柔。沈钰向她伸出了手,声音轻柔:“池涣,为朕诊一次脉罢。”

  池涣下意识伸出手,又忽然停顿在半空,女孩皱起眉:“陛下,这天就要黑了,容易染上风寒啊。陛下何必亲自来落日居呢?若是切脉,只要唤宫女来一趟便是,池涣自然会煎好药为陛下送去。”

  沈钰闻言,笑意冷淡,侧目望着她:“是宫女的问题么?还是害怕被朕的大皇兄知晓了,他会不高兴?”

  池涣倏然一惊,下意识向后撤去,却被沈钰牢牢抓紧了手腕,力道大到掐出了血痕。池涣本就是个聪明人,自知事已败露,干脆卸去力道任他抓着,抬头露出一个清冽的笑容:“陛下,衰草这味毒药,您可还受得住?”

  “多亏了您这么多年武功拔萃,内力也雄厚,这要是换了寻常人,早就支撑不住这双毒压身了。”

  沈钰扬了扬唇,笑意浓郁:“还不错。”

  沈钰松开了池涣,思绪清明,几乎肯定道:“孤竹的毒,若不是因为你给我下了衰草,大约早就解了。”

  “不错。”池涣笑道,一只手抚平裙角的褶皱,“只是池涣有一事不明,我不认为陛下会特意用银器,去测我送上来的药膳是否含毒。每一次都是我亲眼看着陛下喝完药膳,陛下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你要朕说出名字,好让你在九泉之下化为厉鬼,去报复他?”

  “不,”池涣轻笑一声打断了他,“只是我想知道而已,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样啊。”沈钰抬眼,眸光微闪,忽然道:“大皇子要你杀了朕,还不动手吗?朕只给你一次机会。”

  池涣错愕地看着他,下意识道:“什么?”

  沈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朕只给你一次机会。杀了朕,算你功成名就;朕若是没死,算朕命大,不应折在这儿。”

  池涣手指颤抖了几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地,她猛地后退了几步,仿佛在犹豫是否要刺出那一刀。

  沈钰语气嘲讽,似乎丝毫没在乎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要动手就尽快,朕的两个影卫不在,你大可不必担心被她们杀死。当然,如果她们凑巧回来了,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池涣忽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当他不再温和地看你时,你就只是一粒他掌心中如沙子般渺小的存在。他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怯生生躲在关山月身后,悄悄看着她的小少年了。

  她想起少年怯生生的眼神,干净、澄澈,只是害怕,却没有恶意。

  池涣提刀刺来的瞬间,身体像是本能因恐惧而哆嗦了一下,手里的匕首也跟着颤了一下。

  “噗——!”

  鲜血如泉水般喷了出来,池涣整个人晃了晃,尖叫了一声脚软摔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地摸遍全身,却找不到一颗止血丹,最后她撕裂了这身染着血的青色长裙,哭着扑过去想要为他止血。

  却被一只手轻轻推开了。

  那力道不大,却真的把池涣推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沈钰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剑鞘中的山河归尘剑忽然一动,自行出鞘,深深刺入泥土之中。沈钰下意识执剑强撑起身体,笑意凛冽,未减分毫,像是把此生负债都偿还出去。

  “朕欠过你一条命。自此往后,我们互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