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23章 灵魂破碎之人

  晚香玉拉紧缰绳子,身下红马载着她狂奔。黑烟仿佛信号般爆发突然,悄无声息之间,她知道已经有族人牺牲在前线。

  东方之野城中百姓不足上百人,年轻力壮的已经逃向云外山,唯独留下的都是些跛腿老人,怀子女人,他们行动缓慢,故而被遗弃在城中。

  晚香玉咬了咬牙根,那是她的子民,她的家族曾拼尽全力去保护的子民。

  红马跃过城桥,四周火势极大,到处都是焦黑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小小的尸体怀中抱着蹴鞠,死在母亲的怀里。

  他的母亲将孩子保护在怀中,然而却无济于事,大火带走了一切的生命,片刻之间,东方之野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

  晚香玉没有时间感到悲痛,在某个瞬间,她只觉得茫然。

  要怎样才能拯救东方之野?是不是只有东方之野就此灭族,那些外来者才会得到满足?

  鹤渊站在城桥上,注视着她:“交涉失败了。但云外芙蓉石,我取回来了。”

  相隔遥远,晚香玉忽然拉绳停驻,红马喘着粗气,远方的炮火声不绝于耳,晚香玉恍惚之中还以为她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小女孩,而站在不远处的仙官手提黑刀,哑着嗓子,留了她一命,没让她彻底成为一个亡命之徒。

  “多谢。劳烦仙君,将它转交给玲珑吧,这大概是最后能证明东方之野存在过的东西了,”晚香玉眼眶微红,她苦笑着说:“过了今夜,从此以后,世上就再无东方之野了。”

  鹤渊眸色幽深,犹如已经洞悉了晚香玉的所念所想,在这一刻他不再出手阻止,对方心意已决,鹤渊自知多说无用,只抬起手,抛去一枚丹药。

  “我不会阻拦你奔赴战场,也自知无法阻拦你。它能保护你的灵魂,不被侵蚀,不被撕碎。”

  “多谢,仙君为我取回芙蓉石,已然足以。”晚香玉低喃几声,“哪怕只是以卵击石,作为城主,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东方之野。”

  少女转过头,目光平静,“经年未见,仙君变了许多,看起来不似曾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只是可惜……”她停顿下来,手里拉着缰绳,朝鹤渊轻轻一笑:“只可惜,若非你我立场相对,或许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鹤渊微怔。

  话音落地,红马载着晚香玉一路狂奔,来到城门口。城门已经被数不尽的天兵强行轰开,一入数百年之前,天上的至高神降临的时刻。

  叶轻云从天人的胸口拔出长剑,或许有人和他们打过招呼,这些天兵不会攻击他,哪怕被他刺穿胸口,也只是一声不吭地倒下去。对于天官以及头顶的那位天官所下达的命令,他们绝对服从,犹如傀儡般的天人,没有任何自我意识。

  他们生存的意义,即为服从指令。有那么一瞬间,叶轻云毛骨悚然,这样活着,远比战争本身更为恐怖。

  最让他感到恐惧和不安的,更是因为他在这些天兵身上看到了鹤渊的影子。天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叶轻云心里清楚,若无变故,日后的鹤渊与这些陷在厮杀中的天兵,别无二致。

  哪怕鹤渊现在变了太多,他依旧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鹤渊的缩影,当初相遇时的那一句“奉命行事”,即使时经多日,仍言犹在耳。

  晚香玉翻身下马,不远之处,玲珑杏黄的衣裙染红了大片,手中握紧了最后一支箭,那是留给她自己的。

  玲珑擦掉唇角溢出的血渍,强忍剧痛拔出射中大腿的箭矢,她攥紧手里的箭,在满地狼藉之中,跌跌撞撞地奔向晚香玉。

  “玲珑,听话,回去。”晚香玉声音沙哑,染血的指尖黏腻,轻柔抚上玲珑苍白的脸颊,“玲珑,听阿姐的话,回去。”

  玲珑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带着哭腔,几近崩溃:“我不走。”

  晚香玉温柔一笑,于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吻着她的额头。玲珑被迫蜷在她的怀里,茫然地睁大眸子,眼眶干涩而酸痛。晚香玉的吻很轻,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带着她独有的温度。

  “玲珑,你生于东方之野,却不属于东方之野。我一人能力终究有限,阿姐既不宏伟,也难以顶天立地,到头来,阿姐能保护的,终究只有你。”

  她说着,又忽觉过去种种,无不惋惜。晚香玉抚过玲珑惨白的小脸,把鬓发轻柔地别到耳后,语气温柔地安抚着玲珑几近崩溃的情绪。

  “……如果能保护你,在这尘世之间,我就不算一无所有。”

  痛到至极,就难以察觉到痛苦的来源。

  以桥正里

  晚香玉猛地发力推开怀里的女孩,她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前方的敌人。她这一生所深恶痛绝的,莫过于此。随着她的飞速奔跑,浑身上下都燃烧起剧烈滚烫的火焰,有什么东西就此破碎,发出清脆的震裂声。

  裹挟少女的火焰犹如一道灿烂烟火,仓促而绚烂,犹如她短暂的一生,匆匆绽放过后又仓卒谢幕。

  玲珑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夜空。她仿佛喘不上气般,犹如溺水之人拼命地呼吸,脸色白的吓人。

  她忽然嚎啕大哭,像是失去了心爱之物,而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悬在空中的碧绿色灵核,摇摇晃晃的,砰然炸裂。

  巨大的爆炸犹如死神下达了最终审判,席卷向数百万的天兵,几乎瞬间死无全尸,无一人幸免。

  待浓烟散去,战场之上,满目疮痍。玲珑被爆炸的余波掀翻在地,后背狠狠撞上城角,她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大口血。

  她却顾不上这些,摇晃着起身,一瘸一拐地奔向那几片埋藏在风沙之中的碎片。

  女孩小心翼翼地拨开沙土,捡起零星几片碧绿碎片。翻找之中,竟然找到了一颗圆滚滚的、沾满尘土的雪白丹药。

  鹤渊一怔,心底顿时一沉,无声地叹了一声。晚香玉并未服下他送出的那颗足以保护灵魂的丹药,而是将它留给了玲珑。

  而这既是晚香玉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也是玲珑仅有的东西了。

  “我会保护东方之野,我会完成你的夙愿,”玲珑低着头,亲吻指尖的碎片,“我会努力……非常努力。”

  叶轻云沉默片刻,似乎想去安慰玲珑,却被鹤渊拉住了袖子。

  玲珑似乎想起来什么,起身太过用力,又摔在地上。她踉踉跄跄地跑到鹤渊面前,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

  她的手中紧握着属于晚香玉的灵核碎片,洁白的额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恳求仙君,救救城主!”玲珑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唇间充溢着鲜血的腥味,她却毫不在意的一下接一下连连磕头,白洁的额头溢出了大片血迹,尊严与身份皆被她抛去脑后,她已经无心在意其他。

  晚香玉既死,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不论是凤凰还是青鸾,灵魂之火是他们最后的攻击手段,一生只燃烧一次。她的灵魂之火已经熄灭了,即便是我,也难以回天。”鹤渊轻声说,复而又沉沉叹息一声:“创造生命,死而复生,那是神明的特权。”

  玲珑脸色雪白,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仙君的意思了。”

  远处天光灿烂,云间金光耀眼,红发金袍的少年立于薄云之上,面色隐隐透着苍白,唇边的血迹尚未凝固,少年略微低头,一手抹去。

  祝融径直飞向鹤渊,而他身边的玲珑,却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

  “恭喜鹤玄子大人,完成陛下所下达的旨意。一城之主既死,自此以后,东方之野便不复存在。至于尸首何在,本君自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祝融的目光略微移动,落在叶轻云身上,他迟疑着开口:“七日之后,便是万仙蟠桃宴,若无要事,仙首即刻便可返回天宫。”

  “……至于钧天宫被毁一事,仍在彻查,目前尚未寻出纵火者,陛下的心情非常不好。”

  鹤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祝融,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随即点了点头:“谁在追查凶手?”

  祝融想了想,毫不费力地从记忆中扒拉出来一个名字:“陛下有令,此案由看守木灵珠的百花神追鹿正在追查纵火者。”

  鹤渊轻叹一声。他打量了祝融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从储物戒中摸出一个白玉瓶子,抛到祝融的怀里。

  “是你提前向天兵打过招呼吧?特意叮嘱过不要伤害我的徒弟,”鹤渊抿了抿唇,“不论如何,多谢。”

  祝融一怔,似乎没有意料到鹤渊还会送给他丹药,小神君手里拿着药瓶,磕磕绊绊道了声谢。

  “你似乎并不像其他仙君口中所述那样,行事乖张,性格跋扈,”祝融拧开药瓶咕嘟嘟灌下药液,随手丢掉瓶子,“众神口口相传,我本信以为真,直到真正和你接触之后才发现那也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祝融苦笑,看起来有些虚弱,“到头来哪怕是我,也有些分辨不清天宫之中,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鹤渊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轻描淡写一笔掠过:“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孰真孰假,何必在意?”

  “不过,鹤玄子大人,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去追究谣言的源头吗?”

  祝融脚下生出一片白云,赤足踩在祥云之上,“究竟是何人散布谣言,以致大人遭遇非议,被众神避而远之,视如洪水猛兽。人人皆知大人是当年被陛下亲自带回天宫,既然是亲自带回,就应是非常重视此事,而不是转手又将大人置于升仙楼弃之不顾。”

  祝融辞别前,最后回头看了鹤渊一眼:“鹤玄子大人,当真就一点都不在意?在本君看来,您应该去找寻谣传的源头,而它的尽头,定然会是掩盖在万众之口下的真相。”

  祝融语罢,拱手行了礼,转身离开。

  远处雾气雪白,环绕在东方之野的群山,阵阵山风拂来,揉开弥漫在林中的桂香,隐去了血腥味和战火烧灼后的硝烟。

  鹤渊沉默着,抬眼看向踏步而来的年轻蝶妖。他们犹如置身于一片金光之中,日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衣间,和少年人毫无波澜的眸中。

  “要一起回去么?”须臾,叶轻云侧目看向鹤渊,嗓音沙哑,既没有询问他的姗姗来迟,也没有追究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多余的话他什么都没说,神色平静到仿佛刚才经历一场屠杀的人并不是他。

  仿佛他只是恰好看见眼前的人,于是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

  鹤渊没有回应。山风拂过桂香,叶轻云的声音很轻,不大,却仿佛在这寂静的山林间、在他的心海之中激起声响,掀风起浪。

  叶轻云几步走上前,埋首在鹤渊的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脚下是被战火侵蚀后的焦黑大地,鼻尖充溢着独属于鹤渊的檀香。

  叶轻云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鹤渊,指尖握着鹤渊的十指与其相扣,偏执而顽固地反复确定鹤渊就在此时此地,既不会消失也不会离开。

  “鹤玄子大人。”

  鹤渊闻声,低低“嗯”了一声。

  “弟子想知道,天上的云与地上的泥,相隔迢迢千里,要如何相知、相守,甚至相爱?”

  鹤渊低头,看向怀中人,唇边溢出淡淡的笑。听到叶轻云的询问,他仿佛听懂了,又像是避而不答。

  他只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俯身揉了揉叶轻云的头发,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略哑地回应道:“你要的答案,师父也不知道。”

  他静静看着叶轻云,开口轻声道:“无论是何种答复,我都给不了你。你我之间,是师徒,是前后辈,关系不对等,便不应存在。身为年长者,无论我给你何种答案,都是占了你的便宜。”

  “若是错把依赖当作情深,那便是年长者占了年幼者的便宜,这既是不对的,也是不应该的,”鹤渊微笑地反问他:“所以,叶轻云,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山风猎猎,群山青翠。由天宫闹出的喧嚣早已平息,天兵撤离,神者离去。四下里寂静而无言,旁观者散去,只剩下师徒两人近如咫尺,沉默相视。

  他们互相离得不远,鹤渊面上虽带着笑,那笑意却没有直达心底。

  鹤渊沉默了一会,抬头看向天兵退离的遥远苍穹:“……这世间大多数事,都是不尽如人意。”

  叶轻云僵着脸,低垂着头,长发遮去了他的神情。

  少年人始终沉默着,直至他们并肩离去,东方之野再度重回平静,都没有再次回应鹤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