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一关,雍州城黑漆漆的,像一座耸立的坟墓。

  莫名地,燕宁出了一身虚汗。冷得浑身骨骼打颤,好像贴着寒冰,有蚂蚁在啃咬骨缝。

  秦鸿风又牵着他走出几里地,风雨渐熄,冷月当空。

  湿滑的草叶扫过小腿,燕宁走得跌跌撞撞,十分不稳。秦鸿风停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用衣袖将他额上残留的印记擦掉。又咬破无名指,挤出血喂给他。

  燕宁神识恍惚,也没留意到秦鸿风在做什么,下意识吞咽了,才觉出一阵血腥味。

  “无名指是至阳之血,能化解你身上的鬼气。”

  燕宁闭目缓了缓,血液渗透进五脏六腑,化作一股阳气,果然驱散了周身寒意。

  他驻足后望,雍州城突然爆出冲天的火光,火舌舐卷天幕,把夜空映照出一片红光。

  看着这一幕,秦鸿风却脸色骤变。“不好,他发现了。”

  话音刚落,只见半空中一道铁链夹着金光狠狠抽过来,秦鸿风抱着燕宁一滚,铁链抽在他身上,一股皮肉烧灼的糊味。铁链横扫之处,荡平一大片草木,不时有逃窜的孤魂野鬼被铁链扫到,发出悲惨的呼声,转瞬化作了一股青烟。

  秦鸿风痛得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血。

  在下一次铁链扫来时,他咬牙变幻身法,疾掠出数十里地,才逃出了波及范围。刚一逃出,便体力不支,跪倒在一片油菜田里。

  铁链来回扫了足有十数次才停止,好像一道夺目的闪电照亮了城郊又湮没。荒野沉寂一片,再没有一点活物的气息。

  等动静没了,燕宁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感觉身上的人冷冰冰的,一动不动,抬眼望上去,见他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碰了碰后背,触手都是黏滑的血。

  燕宁慌张起来,他抓住秦鸿风的肩,让他直起身来,“你怎么了?”

  他摇了两下,秦鸿风却毫无反应,脸色在凄寒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

  燕宁才想起去检查秦鸿风后背的伤势,已经血肉模糊,狼藉一片。衣裳和血肉混杂在一块儿,湿黏牵扯,需要很小心才能将两者分开,索性还没有成痂,来回两道鞭痕贯穿全背,从肩胛骨到腰下,交叉重叠。伤口极深,止不住血,皮肉边缘一片焦黑,是烧灼的痕迹。再回望刚刚一路行来,草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由于伤口面积太大,没有办法包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法器,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势。燕宁把手贴上秦鸿风的脸,一点热度也无,他嘴唇哆嗦,眼泪从眼眶掉下来,砸在地上。

  “别哭。”声音很轻。

  燕宁再抬起头,见秦鸿风虚弱地睁着眼,几粒金黄的油菜花粘在发上,盈盈发亮。秦鸿风勉力抬起手,擦了他的眼泪,“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燕宁咬着下唇,一滴眼泪还含在眼窝里没有掉下来,“我高兴什么?”

  秦鸿风撑着他,勉强坐起来一些,说话的声音仍然很轻,像游丝一样,“南宫怀瑾都告诉你了?”

  燕宁一顿,缓慢点了点头。

  秦鸿风苦笑了下,“你不恨我吗?我把你骗得那么惨。”

  燕宁攥紧了手。

  他让秦鸿风搭着自己,扶他站起来,垂着眼,刻意地避而不谈,“我们先找个地方疗伤,你的伤很重。”

  秦鸿风靠着他,二人一点点地走出油菜田,朝着田间小路走去。

  “你一点也不好奇南宫怀瑾说的几分真几分假吗?”秦鸿风突然问。

  燕宁仍旧垂着头,一点动静也无。

  秦鸿风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那时的确为了功成得道,辅佐了狄国,还帮他们灭亡了其他五国。攻城之战时我在,向城内*招降书的主意是我出的,北狄军队一路畅行无阻,连拔十六城,也是我帮的,我力主殷郗和亲,就是为了防止殷国吞并郗国,势力进一步扩大,并借机煽动王室内讧,给了狄国可乘之机。”

  燕宁握着他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秦鸿风用力呼吸了一下,没有给他消化接受的时间,又接着说,“你继位那日我不告而别,是因为我终于推算出北狄君王宇文楽乃天定之人,只有辅佐他,我才算顺天而为。我不与你说,也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再回来。后来你们让我去狄国和谈,我离开也是因为战况胶着,我不得不去前线督战。由始至终,我都没有跟你说真话,也没有真心为你做些什么。”

  “其实郗国太弱小,本来用不着你花那么多心思,也会自取灭亡。”燕宁突然停下脚步,语气平板地接上他的话,“你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留在这里。”

  燕宁转过头来,眉眼如霜雪,在他身后,寒冷的月光洒在无边的田野上,寂静而孤独,好像茫茫的虚空中什么都抓不住。“即使你开始只是为了随便找个地方藏身,后来也不需要再回来了。”

  秦鸿风叹了下气,“可你派了那么多人出来找我,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燕宁浑身僵硬了一下,片刻后咬着牙,眼眶有些红,“我本来不想听,你为什么偏要说这些给我听?”

  秦鸿风说了这么多,气喘不竭,面上更加虚弱,唇色发白,“我怕你自己胡想,会更加难过。倒不如我坦白地说出来,你有恨有怒也可以直接朝我撒气,不用闷在心里。”

  燕宁看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别说撒气了,就是撒手不理都做不到,心里乱得像一团麻絮,他嘴唇颤动着,“你以为说这些好话就可以再骗我一次吗?”

  “其实初始我并没想过骗你。我在清风山见到你,又随你下山,那时候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是真心想帮你,讨你喜欢。只是后来时事变化,我才知道天命指向,昊阳说,天下大乱是难得的机会,我既然已苦修了百年,只差最后一点功德,不可错失。”

  秦鸿风顿了顿,“我的确不甘心将这机缘白白浪费,也不甘心百年的苦修打了水漂。而且我想着,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算什么呢?匆匆百年,一闪而过,凡人有再多的金银珠宝都逃脱不了生老病死,都是身外之物。我若是真能得道,提携一两个人不过举手之劳,到时你我有无边无际的时光可消磨,琼林仙境无处不可去,岂不是更悠游快哉?我想,只要肯花时日,总有一天你会忘记为人时的那些不快,我只是要先瞒着你一下,你会有一些痛苦的时日,但这跟以后漫长的快乐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有很长时间,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只是没想到,你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当我随兵马进宫时,你已葬身于一片火海……”

  说到最后,吐字发音已杳不可闻,秦鸿风喉头振动,好像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神情极为悲恸,靠着燕宁的身体控制不了地簌簌颤抖,“我本来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却被南宫怀瑾这些旧臣牵绊住了,等我入了宫,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被屠戮和自杀的尸首。我心惊不已,十分不安,却还抱着侥幸,以为上天不会这样戏弄我。直到我亲眼看到烧毁的宫殿和躺着的无数枯干的焦尸……”说到这里,他已经无法说下去了。满眼都是那夜冲天的火光,在黑暗中爪牙缭乱,仿佛狰狞的巨兽,吞噬着过往,还给他一片焦炭,日复一日已成为他无法消去的心魔。

  燕宁能感到一些濡湿的痕迹,泅尽他的衣裳,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那种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他烫坏了。

  短短几句话,秦鸿风陷入旧事,情绪大悲大恸,起起落落,牵动心脉,等他慢慢地说完,终于抑制不住,吐出了血,血液鲜红淋漓地洒满衣襟,刺眼夺目。

  燕宁被吓到了,惊慌地抬手去擦,眼泪淌过脸颊,哭得声音有些嘶哑,“为什么会这么严重?你不是应该已经得偿所愿了吗?既然成了神仙,不是不会受伤也不会死的吗?”

  “其实苦苦追求的,不一定就是真正想要的。”秦鸿风抓住他的手,缓慢地说,“我心里很后悔,得了仙箓也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只想着把你救回来,我们重新再过一世。到时候,我会把亏欠你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还给你。你想要王位就给你王位,你想要江山就给你江山,谁说天命不可违?就算不可违,也得去拼一拼才了无憾事。”他将燕宁的手举到眉间,紧贴着,“你瞧,我现在不就拼回来了吗?”

  “生死有命我也可逆转,你不要难过,你相信我,我会补偿你的。”他艰难地说,恨不能把自己一腔真心剖给他看。告诉他,自己不会再骗他了,自己这次说的都是真的。

  燕宁因为满眼泪水而视野模糊,脑子发热,秦鸿风说的温情款款,他有些听进去了,有些没有,似乎有些高兴,可一想到记忆中惨死的人,浑身又像坠入了冰窖般,冷得要命。他把手缩回来,眼睛茫然地向前看,嘴唇咬得太用力,咬出了一颗颗血珠子。

  他知道自己恨不起来,他不想秦鸿风死,看见他受伤,就恨不能以身相替。可他也不能说原谅,好像说原谅就背叛了他的记忆,背叛了那些人,背叛了他自己,两种情绪拉扯着他,让他做什么都不对。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摸索着秦鸿风背上的伤痕,用衣袖按着止着血,好半天才说,声音嘶哑又干涩,“我不想你死。”

  “这锁魂链是鬼王的法器,三界六道的确没几人能硬挨得过。但你不要担心,我虽然受了伤,也还不至于现在就死。”秦鸿风轻柔地回。

  燕宁听他这样说,才安定了些。他擦了眼泪,低低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秦鸿风靠着他,闭着眼,终于慢慢笑了,平缓地吐着呼吸,“我知道离这不远有一个客栈,我们可以先去投宿,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燕宁点点头,又扶着他走了许久,一路风吹落花,月光随着他们走走停停,才找到这家客栈投宿。三层的小楼,一层层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好像叠叠绽放的花盏,酒旗迎风招展,在寒夜里亮着温柔的暖光。

  燕宁上前叩门,初始两遍没人理,他就不厌其烦地敲,声音越敲越响,等了许久才有人骂骂咧咧地应门出来。

  那人刚接待完一组客商,才歇下,就被催命似地叫醒,脑子还昏昏沉沉的,窝了一肚子气。一边抽出门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往身上套衣服,结果抬头就看见位芝兰玉树般的精致少年扶着个全身是血的伤患,两相对比太强烈,美得太美,伤得那位也太惨烈,一瞬间惊没了睡意。

  客栈老板将两人让进来。

  少年长得虽好看,却像是不通世事,很少与外人交谈,言辞硬邦邦的,面容也如冰雕雪砌般冷漠。还要受伤的那位提醒,才知道迟钝地给老板倒个谢。

  老板握着扔到手里的金子,有些害怕那个受伤的会不会死在这,这客栈刚开不久就死了人可不太吉利。可一想到少年冷冰冰的样子,又怂得不敢再敲门去问。不知道这两人是遇到什么事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他重新锁好门,用烛台照着路,边想边回了房。

  刚一踏进门,就被一根银丝锁上了喉,经人一扯,勒进肉削断骨,一颗人头就咕噜噜落了地。

  铜烛台跌落于地,在熄灭的前一刻,照亮了黑暗中一个修长人影。烛火窜起,映照着那人肩颈上盘卧的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蓬松的尾巴垂落于手臂。

  只是哔波一下,火苗很快熄灭,屋内又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