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不可语怪力乱神【完结】>第16章 桃李花

  他不知道那个燕宁是什么样的,有什么亲朋手足,是否活得快乐顺遂,只知道能让秦鸿风心心念念的人,定是举世无双、惊才绝艳,这样的人所过的一生,也定然波澜壮阔、快意潇洒,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难,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他的确想要成为他。

  他心中渴望,也就有些嫌自己的记忆恢复得太慢了一些。他猜秦鸿风带他来这儿,无非就是重游故地,想让他触景生情。便主动提出明日去王宫被焚毁的旧址看一看。

  秦鸿风对他的主动有些诧异,但随即很自然地答应了。又嘱托他今天早些休息,前阵子舟车劳顿,定是累了,自打入了城,脸色都不太好。

  燕宁因受到关怀心中十分雀跃,红着脸点了点头。察觉到心中欣喜后,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秦鸿风随意的两句关切,他竟然这样高兴,若哪天软语温存了些,他岂不是要为之生为之死了?

  睡是睡得早了,夜里却开始做梦。恍恍惚惚中,梦里他坐在高高的殿上,四遭富丽堂皇,却空无一人。他穿着厚重的龙袍,冕旒垂下来的珠子切割着他的视线,龙椅大而冰冷,坐在上面,脚挨不到地。他似乎叫了谁的名字,便突然有无数双手从地上天上伸出来,掐住他的脖子、拽住他的胳膊和脚踝,撕扯他身上的衣服和头戴的冠冕,尖利的指甲抓破他的皮肤,刺进肉里,好像要将他分食。他想要从龙椅上逃下来,那些手却将他死死禁锢在龙椅上,怎么也逃脱不掉。

  他惊叫着醒来,屋内空无一人。视野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到床梁的形状。梦境真实得过分,燕宁似乎现在还残留那些触感。他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都是冷汗。

  他下床倒了杯茶水定定神。

  一阵冷风吹过,抬眼过去,是房中的窗户没关。外头是弯弓一般的弦月,锋芒冷冽,月色凄寒。

  燕宁走过去关窗,窗户正对着院内的池塘,池塘内铺满了碧绿的荷叶,只有几株小荷含着苞,在月色下亭亭玉立。微风拂过,心旷神怡,吹得通体舒畅。燕宁从房间走出,仰头看月光如轻纱,如水银,抖落缠绕的雾。

  他也没了睡意,索性信步走到池塘边,小池上跨着一座石桥,桥上隐约有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

  这么晚了,是谁?燕宁有些奇怪。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个穿着玫红色衣裳的艳丽女子,发髻上插着金凤,双耳上垂着东珠,腕上戴的红玉镯衬得皓腕白如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绛,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锦帕捏在手里,嘴里悠悠地吟唱着什么,神情里还是小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像一株红艳的牡丹,俏丽地生长在水边。

  燕宁一怔,拾阶而上,站在桥头,看到她转身过来温温柔柔地冲他一笑。

  燕宁恍了神,还没想好说些什么,那女子突然从桥上后仰掉了下去,燕宁惊慌地伸手去抓,却眼睁睁看着指尖错过。

  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失了平衡,猛地跌进了池塘,白天浅浅的池塘突然满满都是水。燕宁本来水性不错,却施展不出来,怎么都浮不上去。虽然下意识闭了气,还是呛了几口水,胸腔越来越沉闷,像压了千斤巨石。心里还惦记着刚刚的女子,可是四望空空荡荡,那里还有什么人影?

  水流在他身边扰动,恍惚间才听清了女子口中吟唱的那首歌谣,词里说,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词里花落残红,佳人迟暮,女子阴柔的声音拉长了尾调,伤怀凄哀,余音不绝,燕宁听着歌声只感觉神志昏沉,越来越支撑不住,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滑动着双臂,双腿四下乱蹬。可那池底到处生长着一种黑色的水草,像女人浓密疯长的黑发,有了生命般缠绕着这水中唯一的活物,卷住他的四肢和身躯,拖住他,拖下水去,让他永远无法逃离,一同葬身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正当燕宁快要放弃挣扎,溺毙在水里时,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水。原先缠绕在他身上的水草片刻间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鸿风抱着燕宁倒在岸边,燕宁浑身湿透,抓着秦鸿风的手,惊魂未定,嘴里反反复复地说,“救我,春娘,救我……”

  燕宁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虽然换了湿透的衣服,身子却还不住在发抖。

  “你也曾做过鬼,怎么如此胆小?”秦鸿风端了碗定惊茶来喂他。

  燕宁端着茶,手颤得厉害,茶水洒出来了不少。他也不喝,只是揣在手心里取暖。“正因为死过一次了,才更害怕啊,害怕这一世还没活透,又糊里糊涂死了。”燕宁哆哆嗦嗦又打了个冷战,“看样子这儿真有鬼,还是个厉鬼,要夺人性命、找人替死的厉鬼,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怎么大的怨气。”

  秦鸿风说,“我救你上来时,你口口声声喊着春娘。春娘是谁?”

  燕宁一愣,“是我喊的吗?”

  秦鸿风点点头,“你喊的是,春娘,救我。”

  燕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没什么记忆,也许是你听错了。”他垂下眼用指腹摩挲着杯壁,腾腾的热气驱散了水里的寒意,“不过我开始时真在桥上见着了位女子,她失足跌入了河里,我本想去救她的,可池水里却找不到她。”

  秦鸿风修眉一扬,冷哼一声,“噢?原来是贪花逐蜜才掉进了水里,是我多管闲事了,合该让你们在水里做一对鬼鸳鸯。”

  燕宁讪讪笑了笑,倾身越过床去拉他的袖子,未束的乱发滑过肩头,鸦羽似乌黑的发落在白色内衫上,说,“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秦鸿风转过身来,看见燕宁一双漆黑的眼里含笑,拉着他的手衣袖荡下,露出一截瘦弱白皙的胳膊,上面还有之前在水里挣扎时留下的乌紫淤痕,分外狰狞醒目。他目光沉了沉,眼底黑得叫人看不透。

  见秦鸿风不做声,燕宁缩回手,身子后靠着床帏,轻轻一笑,“你不用担心啊,在我心里,又有谁能比你好呢?”此话真心实意,绝无半分掺假。

  乍听到这句话,秦鸿风呼吸一促,心跳都有些乱。他半掩眸,想到从前,郗王性内敛寡言,何尝说过如此轻薄的话?

  他凝目看了燕宁一会儿,突然说,“你既然心中有疑虑,我们不如就出去看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觉得这是件有点意思的事,并不将鬼怪当真。

  燕宁先是本能的抗拒,可看到秦鸿风如此笃定的模样,才觉得自己被吓成这样,实在有些荒唐。他怕什么呢?明知道鬼都是人变的,明明知道自己已死过一次。最可能的不过是有怨气的人死后成了厉鬼,到处拉人替死。

  他将定惊茶一口饮尽,点了点头决心和秦鸿风一同去抓这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