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元朗用余逸人的尸骨要挟他,纵然许初认为这是营救他的手段,也不禁浑身一震。
这是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的软肋,陆元朗却能想到。更可怕的是,陆元朗也真能做到。
“……元朗?”
见许初这副样子,邬落梅和常永都放下心。
陆元朗转回目光,冷道:“怎样,你们的答案呢。”
邬、常二人对视一眼,似有松动之色。邬落梅轻抿红唇,长袖一拂,手上便多了一枚钢针。
“陆庄主当真舍得?”说着,针影已是倏然而过,许初眉心一蹙,便再没了声息。
“哈哈哈哈——”陆元朗负手长笑,“邬女侠这是试探我?”
邬落梅见他稳如泰山,对许初果然毫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抱拳道:“陆庄主是老江湖,我二人实在不得不多点小心,望陆庄主海涵。”
陆元朗松开险些攥碎的手,常永也收回了剑,邬落梅道:“刚才这两针都是麻药,等人醒了,就一切仰仗陆庄主了。至于我等能为陆庄主效劳的,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陆元朗边说边走上前去。
许初做了个梦。
他梦到余逸人坐在棺椁里,一言不发、满面怒容。
“师父!”许初开口,却怎么也出不了声,余逸人就那样瞪视着他。
“师父——”一急之下在梦里醒来,原来他还靠坐在树下,边上三个人低声交谈着,常永发出了得意的笑声,陆元朗则面带阴鸷,勾起一抹笑容。
许初挣扎着坐起,只觉困倦得睁不开眼,怎么也寻不见自己的剑。那边的三人却发现了他,邬落梅飞针过处,他又晕倒了。
许初不敢睡,强烈的意念让他再次惊醒,却发现自己身处那熟悉的山野,耳边隐隐约约是挖土的声音。
“师父……”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果然看见有两人在翻师父的坟。“住手!”他声嘶力竭,却没人理会。他用无力的双手撑着地面想要起来,身下却忽然一松,整个人翻下了悬崖。
许初恍然睁开眼。
“他醒了。”邬落梅一声冷笑,接着将许初身上的针根根拔出来。
“你们先出去吧,着人送些茶饭来。”
常永和邬落梅应声退了出去,陆元朗一改刚刚的沉着,坐到许初榻边倾身问到:
“你没事吧?”
许初疲惫不堪,四肢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见他挣扎着想坐起来,陆元朗便扶了他一把。
“多谢元朗……”
神智逐渐回笼,许初分清了梦境和现实,他长出了一口气,想把梦中的恐惧都倾吐出去。
他浑身被汗浸湿了,想是因为那两针麻药所致,加上强行用针灸排毒,身体的力气也一并流失了。
等等——
许初回过神来。如果陆元朗是去救他的,那邬落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放眼去看周遭的陈设,发现这里并不是他的房间。扭头往门口看时,竟见外面挂着一对灯笼,上面书着“邬”字。
许初收回目光,探询地去看身边的人,陆元朗却站起身朝着圆桌走去。
“……元朗?”
下人们进来,将汤饭等一样样铺到了桌子上。许初慢慢挪下床,领子被汗湿了贴在脖颈上,黏得他难受。
侍女放好碗筷,又一一给他俩盛了汤,布了菜,陆元朗这才让她退下。
“元朗这是——?”
“遂之先坐下吃些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用些茶饭再说不迟。”
许初万分疑惑,在桌旁坐下,陆元朗低着头,眼睛藏在阴影里,面上有着微不可察的阴沉和坚定。
他哪里吃得下,见陆元朗不语便凝神去揣度。那原也不费什么心思,将他带到这里,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他只是不敢置信。
“回去我便写信,让一清在蓟州帮你物色地方,等你回去我们一起将济民坊开起来。”
许初了然了,陆元朗是真要他去救邬信。他的心中凝成了一块铁,回想起刚才种种。邬、常二人为着要他去救邬信,原本不会立刻害他性命,陆元朗横插一脚不过是要揽过逼他就范的功劳,收买邬氏罢了。
想起陆元朗威胁的话语,一阵寒冷穿过许初的脊骨。他再不甘愿,命门被人家拿捏着,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见许初的目光从茫然到疑惑再到凄冷,陆元朗心中黯然,低声道:“遂之——我答应你,等此事过去,我会亲手杀了邬信替逸翁报仇!”
许初立刻问到:“你早就知道是他杀了我师父?”
“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这一路对毒药和邬信太关注了,我不得不起疑。你刚来山庄时我派人去杏花峪打探过,帮你敛葬逸翁的铁牛说他尸身面色发紫,铁牛痴傻不明就里,但我早就怀疑逸翁并非好死。这样稍一联系也就猜到了大概。”
难怪他会知道师父葬在何处!是不是陆元朗从一开始就在调查他、防备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
许初凄然一笑,却毫无声息。他早知道陆元朗器识深沉,以前竟还心生爱慕,现在自己被算计、被利用,他才知道什么叫切肤之痛。
陆元朗眼中的许初向来是温和妥帖的,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凄冷绝望的样子,他别开眼神解释到:
“我一直没有说明,开始时是因为你我初识,我想你要瞒着我也很正常,我装作不知道便罢了。后来是觉得蹊跷,不知你在打算什么,只好静观其变。我本是准备帮你的,只是——”
“只是请你给我几天。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和酉郎做到这里是不可能收手的。”
只是不及那人的欢心重要。
“我是真的没有‘回阳’啊,”许初笑了,笑里都是自嘲,“若真有这种神药,我早就给你用上了。”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
“你不该对我说谎的。”
许初苦笑。陆元朗心机深沉、洞烛幽隐,这么一个小谎怎么会识不破呢?陆大庄主狮虎之威、明察秋毫,而他不过是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羔羊,除了配合还有什么选择?
见他这副惨淡模样,陆元朗竟恨不得揽着他虚弱的肩膀将他拥入怀中,向他展现自己的决心。可是他岂可对许初有这样逾矩的行为?
陆元朗站起身让自己离许初远些。他抿唇握拳,低声道:“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陆庄主何必赌咒说誓,我相信你。”
陆元朗心中正发焦,没有注意到许初对他称呼的转变。他早知道许初会答应,这人江湖经验不足,但心是七窍玲珑,其中利害关系不用他去条分缕析也自能看懂。
但许初居然真的这么温顺地答应了,他还是感到一丝异样。
“……真的?”
“真的。”
“遂之,请你再帮我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酬谢你。”
陆元朗的语气是那样诚恳,仿佛迫切得到他的笑颜,也许在陆元朗的心中,这是一场双赢的交易。于是许初便笑了,弯弯眼睛道:
“那便多谢陆庄主了。”
胁迫也好,交易也罢,陆元朗要用这等怀柔之术,他配合着演就是了。
他喜欢陆元朗掌控一切的深沉,喜欢陆元朗一往无前的长情,现在自己为了他对别人的深情成了他的棋子,这算不算一种求仁得仁?
心头一阵悲哀,牵扯着寒毒发作,像万箭穿心一般带来撕裂的疼痛。许初不敢表现出来,如果陆元朗知道了代桃的真相,他将更难脱离陆元朗的掌控。现今之计,他只能服从陆元朗的规则,待事情过去再寻机离开。
许初的恭顺再次令陆元朗感到奇异的忐忑。那份温和有礼与平时并无二致,却让他觉得遥远而坚硬。用这些驭人之术于陆元朗而言是饮食一般自然而然的事情,唯独今天心中打鼓,惴惴不安。
“遂之……此事是让你受委屈了,今后——”
“陆庄主这是什么话,在下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你不怨我?”
许初笑着摇头:“这是从何说起。你对顾公子情谊之深我自然知道。”
“那你为何改了称呼?”
“一时顺口罢了,元朗不必在意。”
反抗会激起更强的压制,许初现在想让陆元朗打消疑虑,不要拿出更多手段来钳制他。
陆元朗只觉得哪里不对劲。见他垂眸沉思,面色深沉,许初怕他再想起什么来,赶紧说到:
“我实在吃不下,元朗帮我要盆水来可好?待我擦擦脸便去救起邬信。”
陆元朗离去,许初看着他的背影走出房间,守在外面的人随后关上门。
微微挂着笑的人立刻蹙紧了眉,身子像枯黄的落叶一样卷起,许初用掌根压着胸口,不住地抽气。
窗外正是东方将白的时分。
那次他因噩梦不敢入睡,忍不住向陆元朗倾吐那些关于他师父的沉重心绪,当时也是这样的天色。彼时月光皎皎,陆元朗那样温柔地抚慰他,让他有种他们已是坦诚相知的错觉。
余逸人性格孤高,行踪莫测,许初自小到大也没有几个倾心相交的朋友,纵然早知江湖险恶,他还是轻易地将爱慕和信任交托给了陆元朗。他不慎向那人敞开自己的伤口,亲手将自己的软肋交给了对方。
当时他忍不住袒露的脆弱现在成了陆元朗对他一招封喉的绝技,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和羞辱!
许初相信,陆元朗会实现诺言,会帮他报仇、帮他开起自己的医坊。
若是旁人,还会觉得跟着陆庄主受益匪浅、可以一步登天,但许初不要这样的交易。师父是他永远的软肋,只要被陆元朗拿捏着,他一辈子也别想有自主的选择。只要陆元朗需要,他不交易也不行。
今日风,明日雨。威慑无法避免,就像他无法避免天气一样。
许初忽地想起,他甚至对陆元朗提过“代桃”。还好陆元朗看起来并未入心,否则他一辈子都将被陆元朗拿捏着,成为他的、甚至是他希望的任何人的肉盾。
许初不寒而栗。外面传来脚步声,怕是送水的下人。他深吸一口气,以期压制住胸口的疼痛。
他一定要演得很真、装得很像,毕竟,陆元朗不是好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