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35章 醉酒是一种特权

  过了幽州便是易州、恒州,一路不过夜宿晓行、穿林过水,各项事务都有陆元朗打点,何处该行、哪里该止都安排得分毫不差。

  到了城中便停下,二人补充些行装干粮,在客栈中睡个好觉。

  陆许二人下楼,忽然一楼的一位青年男子抬首看到他二人,展颜抱拳到:“连大哥!连大哥!许久不见!”

  许初便以为他认错了人,不想陆元朗一愣,竟回礼答到:“仲昆兄弟!一向久违啊!”

  “连大哥到哪去?哎呀,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也是你我兄弟有缘!当年晋州一别可想煞兄弟了!”

  那人冲到楼梯上拉着陆元朗叙旧,许初看陆元朗时,只见他面上也有惊喜之色。

  “仲昆兄弟近来可好?怎么也到了恒州来?”

  那位青年身量不高,但结实健壮,器宇轩昂,一番谈吐热情真诚。“不过还是做那生意罢了。连大哥呢?”他拉着陆元朗下楼,“来,我请连大哥吃酒,咱们边吃边聊!”

  陆元朗止住他给他介绍:“这是许初许遂之,也是我的好兄弟。你别看他年轻,可是位杏林高手呢。”

  那人面露诧异,许初知道他刚刚一定没觉得自己是跟陆元朗同行的。

  “原来是许先生,失礼了。来,请一起入座吧!”

  那青年兴致高,叫来一桌饭菜,又要了好酒。许初见陆元朗没有揭破身份的意思,自然小心说话,只是客套了两句。

  “连大哥最近做什么营生?还给枕霞山庄卖命吗?”

  陆元朗一笑。“算是吧。”

  “对了,”他压低声音说,“我前几年还以为你死了!都说是陆元朗那小子把你害了,气得兄弟好几日没有饮食。还是娘子开导,说你福大命大,必不会遭毒手,不想果然如此!啊哈哈哈哈——”

  许初看他们亲兄热弟地叙旧,还是满心的疑惑,陆元朗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江湖传言嘛,多半不实。倒劳仲昆兄弟为我挂心了。多年不见,我也思念兄弟呀。”

  小二送来酒壶,那青年不耐烦,直接去柜台抱了整坛的来,排开三个海碗,噗噗噗地倒满。

  许初在山庄中跟陆元朗喝过酒,不过都是白玉盏、琥珀杯,小巧精致,品个味道而已,哪里见过这个阵势。

  陆元朗高兴,一饮而尽。

  仲昆“咚咚咚”地喝完了,将碗放下,见许初面露难色,方才问到:“这位许先生能饮么?”

  许初双手捧碗,朝他二人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痛快!我就说能跟连大哥称兄道弟的,必是潇洒痛快的人!来,我给许兄弟满上!”

  他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许初暗想,陆元朗身边的人如果有什么共同点,那也是谨慎多思吧?

  不及细想,又是一碗。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大碗喝酒,不能喝的,气势上便先输了。

  仲昆又给他二人满上,陆元朗赶紧说到:

  “兄弟还是这个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天生如此,改不了!快意潇洒多好,我也不想改!我每每想起当年咱们在晋州荡寇,连大哥那是一剑三尺雪啊!少年英雄,威名赫赫,谁不知道连绍原连大哥的名号!今日想必更精进了,可否有机会让兄弟见识见识?”

  “仲昆兄弟双锏也是虎虎生风啊!当年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既然要切磋切磋,不如就少喝些,待会儿找个地方过手。”

  “那不行!那不行!先喝够了酒再说,来来我给你们满上!”

  许初心想,照这个速度喝下去,醉不醉另说,肚子都先撑破了。他不肯叫陆元朗的旧交小看,端起碗来三口两口就落了肚。

  陆元朗在桌下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大腿,许初见他眼中似有微微的关切。

  “对了,顾七兄弟可在?”

  “啊,他么,忙别的事呢。”

  “可惜可惜,那小顾兄弟也是个爽快人!当年岁数那么小,便有干云的豪气,我一见便觉得跟他意气相投!那时你俩可是形影不离啊!他性子急,连大哥你沉稳,咱们几个默契无间,直叫那些寇贼闻风丧胆呐!前年我打那经过,到现在那路还是一条坦途,听当地人说再没敢占山为王的了。”

  陆元朗一垂眸,情绪便被掩了过去,那一闪而过的心痛却没逃过许初的眼睛。

  “仲昆兄弟,来喝酒!”

  一碗下去,酒水顺着陆元朗的下颔、脖颈流,许初看来更觉落魄。他跟着干了那碗,早觉得心旌摇动,周身发热。

  “那会儿啊——”仲昆面带笑容想,“兄弟相伴、江湖驰骋,真是好日子。唉——算了算了,喝酒!”

  “我们明日还要上路,还是少喝些吧。”

  “诶!连大哥还是不肯喝醉吗?那也无妨,我早知你这个性子。那会儿我们都醉倒了,软塌塌醒过来看你那眼睛还是骨碌碌地转,哈哈哈哈!但你可不至于这么几碗就要打发兄弟吧?我看许兄弟也没尽兴啊,是吧?”

  许初觉得这个仲昆的心里也藏着伤怀。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再见都已不是快意恩仇的少年了。

  两人只是谈些当年的故事,对于近来景况都是含糊带过。也难怪,陆元朗连名字都是假的,要遮掩的事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许初跟着喝了一碗又一碗,陆元朗提议划起拳来。

  “好!当年咱们就是每夜如此,快活无比啊!”

  那堂中本就喧哗,这回他们被彻底淹了进去。

  陆元朗神采奕奕,许初醉眼惺忪,迷糊之间想到或许陆元朗当年果真是那样鲜衣怒马,飞扬跋扈少年雄。

  那样的意气在人的一生中一旦失去,是不会重现的。

  也是不会遗忘的。那时去过的地方,相伴的人,将会成为一生的怀念。

  许初已经坐不直了,看着他们两个划拳脑中逐渐成为空白,只觉得陆元朗赢的多、输的少,仲昆一碗接一碗下去胸前都湿透了。

  渐渐许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他喝,看到碗里满上了就伸手,可是陆元朗将碗稍微一推,他够不到了。

  “再来、再……我不、不服……”

  仲昆趴在桌上还在喃喃自语,陆元朗跟店伙计一起给他架上楼。

  回来看许初正扶着桌子一遍遍要起来,陆元朗过去拉起他,给他也弄上楼。

  店伙计要帮忙,陆元朗没用。许初身量轻,也不乱闹,对陆元朗来说负担不大,但揽着许初却让他觉得小心翼翼。

  陆元朗把许初放到榻上,替他脱了鞋,许初还在喃喃着什么“岐黄”“景天”的。

  “有醒酒药没有?”陆元朗问。

  “有……在、在药箱里……”

  “是哪个?”

  “……我、我不用……”

  “我用行不行?”

  “哦——是、是那个白、白……”

  陆元朗见到一个白瓷瓶子,便以为是了,倒出一粒丸药拿给许初。

  刚刚靠近唇畔,许初便疑惑地嗅了嗅。“不是……”

  醉了还这么熟练?陆元朗不禁笑了,又回去找来一个白盒子。

  “是这个吗?”

  许初软软地点了点头。

  陆元朗捏着许初的下巴将其塞了进去,酒醉无力的人乖乖吞下。陆元朗将他放平,见他外衣裹在身上蹭得歪歪扭扭。

  “元朗……”

  许初语气黏黏的,全不似平时的淡定自持,反而让陆元朗听出了些许委屈。

  “元朗……”

  许初又喊了他一次,陆元朗直觉觉得他要说些不该说的话。

  酒后吐真言,只怕醒了会后悔,自己还是赶紧走为好。

  “元朗——”

  鬼使神差地,陆元朗停住了步子。或许是被一丝丝好奇心驱使,想听听许初心里的话到底是什么。

  “……嗯?”

  “你知道吗?”许初含含糊糊地说了半句,又停了。

  “……知道什么?”

  许初费力地挪了挪身子,外衣裹在身上蹭得拧拧巴巴。

  陆元朗松了口气,心想不说最好,刚才自己也不该接话的。

  “你知道吗……”许初嘟囔着,“现在醒酒汤里多加、多加石斛……石斛甘补,……你得少用……”

  陆元朗回过神来不禁一笑,又有些微不可察的失落。

  “好,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许初姿势拧巴,衣服更拧巴。陆元朗便想替他把外衣除去。行路疲劳,又喝了这么些酒,再睡不好的话明天还不知要怎么难受呢。

  好在自己是问心无愧嘛,陆元朗想。

  手伸到许初腰带上,陆元朗难免要碰到对方温热的身体。许初却没有丝毫反应,陆元朗感到担忧,江湖险恶,像许初这样的人在别人眼中就是小白兔、小绵羊,他自己可好,竟不知道戒备。

  不能喝就别喝,话都给你垫好了,怎么不知道接呢?人家两三句就给你架起来了,这怎么行呢?

  陆元朗忽然感到心烦意乱,他定了定心神,伸手去解许初的外衣,不期然却见到一方绢帕悠然而落。他一把捞起,刚想放到一旁,却忽然发现那绢帕一角绣着一个“朗”字。

  这东西少了几方陆元朗是不会在意的。有时候替人擦了东西,人家也不至于专门回来还他,许初这个是哪里来的他完全想不起。

  榻上人已沉沉睡去,陆元朗不禁想许初白日里与他那样周旋应对,心中却时时揣着这样的心思,就像他当年一样。

  他们心中都有一团火,不敢让人发现。他真希望许初喜欢的人不是他,那样他们一定会成为知己。

  陆元朗看了两眼,将手帕团进了许初的衣服里,假装没有发现。

  若是换了别人,陆元朗也就躺在边上同榻睡了,可这是许初,不管外面风言风语满天飞,他总得对得起自己的心。

  喜欢他的人何其多也,但许初给他的东西这么珍贵,他消受不起,也绝不愿玷染毫分。

  陆元朗到自己房间去看了看仲昆,又回来在窗边打坐休息。

  当年在晋州的时候也是这样,弟兄们喝醉了睡得死,他独自守在一旁,望着月升月落。

  他也想喝醉一次,但是心里藏了太多秘密的人是不该允许自己失控的。何况顾瞻睡得没心没肺,总要有个人清醒着戒备才是。

  突然出现的仲昆是他与那些旧时光连接的一条线索,勾连起无数的回忆。那时的朔风,那夜的明月,身边的人,和壮怀意气。

  陆元朗也想一醉方休,但许初醉得太快,他又成了那个最后清场的人。

  闭眼假寐到了凌晨,正是人人沉睡的时候,陆元朗却忽然听到隔壁有细小的动静。仲昆房里的声音悉悉索索,若是醉汉起来必不会这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