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璎昏迷不醒,寒止一直站在门外等。

  “走吧。”

  莲瓷不忍心再看,背过身去。

  “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叶棠轻轻皱眉。

  “我只盼她们不要再互相折磨。”

  莲瓷已经看透了,寒止压根就放不下时璎,她挽过叶棠,靠在她肩头。

  叶棠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那我们走。”

  小院里只听得见凌乱的脚步,寒止站在空地上,有多少人抱着白布汤药冲进屋里,又有多少人端着凉透的血水快步出门,她已经记不清了。

  直到夜色深浓,直到小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凉风鼓动了寒止的衣袖,白霜从她的指尖一路爬上了腕骨,莹润细瘦的手腕被冻得通红,她也没觉得冷。

  单薄的脊背被夜色吞没,她静静凝视着屋里的光影,眼泪流不出来,堵得她一双明眸赤红。

  太久不曾进米水,她的脸上恹色难掩,唇瓣上也起了裂皮。

  “寒止师姐。”

  晚渡将失神的人唤回来,“师父醒了吗?”

  寒止半晌才摇头。

  晚渡轻轻叹了口气,她一掀衣袍,原地盘腿坐下了。

  “我陪你等。”

  冷清孤寂的气氛被驱散了些许,寒止一提脚,才觉双腿胀痛,她缓缓蹲下身,抱着膝头的模样显得颇为可怜。

  “师姐,你当年从崖上落下去以后,师父很多个夜晚也是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她守着山崖,一守就是一夜,第二日又如常去孤鸾殿,数日都不合眼。”

  晚渡声音闷闷的,是才哭过。

  她自顾自地说,寒止也只是安静听着。

  “起初,师父表现得太平静了,如若不是人一天天消瘦下去,我都觉察不到她在难过,相思成疾,心病难医,没多久,师父就病了,一病就是大半年,我有一次给她送药,见她睡着了还在哭,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你的名字。”

  晚渡反手撑在地上,她仰面盯着天上的滚滚乌云,才勉强将气捋顺。

  “师父不能弃折松派于不顾,她如今活着,是折松派的生,是我们这些弟子的生,唯独不是她自己的生。”

  晚渡喉间发紧,“师姐,你走了,师父也就跟着走了。”

  寒止将头扭到另一边,没兜住的眼泪无声淌下来。

  “你的身份,你们又同为女人,师父不能光明正大地提起你,五年前折松派满山都挂着丧幡的时候,她只能偷偷在自己屋里挂,如今都还没有取下来呢。”

  晚渡转头看着寒止,“师父手臂上还有一圈丧环,环扣是打进皮肉里的,她一直在替你服丧,如若不是在客栈重逢,这丧环,我想她是要戴一辈子。”

  寒止呼吸一滞。

  难怪重逢那日,她抓到时璎臂膀之际觉得有些硌手。

  “还有呢?我不在的时候,还发生了什么?”

  时璎这个笨蛋还做了什么?

  寒止的声音有些颤抖。

  晚渡暗自庆幸。

  她果真还是在意时璎的。

  “师父总说她对不起你,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是她这些年一直在向你赔罪,专门罚掌门的长鞭,师姐见过吗?”

  晚渡明知故问。

  寒止猝然张大了眼,“她……”

  “是,师父自己下的令,你走后的第一年,她挨了二百四十鞭,每月二十鞭,创处还未长好就再被抽开,如此一年,她背上,如今还有没淡散的痕迹。”

  晚渡顿了几次,时璎浑身血气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她险些说不下去。

  “师父每次挨了鞭子,就会去禁地,我偷偷去过,她给你立了个衣冠冢,那石碑上刻着四个字——”

  “爱妻寒止。”

  寒止终于绷不住了,她用手捂着脸,滚烫的眼泪融化了她掌中的白霜。

  “她也给自己立了一个,就在你的衣冠冢旁边,她该是早就动了寻死去找你的念头,只是她放不下折松派,也放不下我。”

  晚渡听着她压抑的哭泣,再次湿润了眼。

  “我听师祖伯说,师父其实是不想做掌门的,她被锁在掌门之位上,耽废了小半生。饶是如此,她还是尽心尽力守着折松派,你走以后,折松派上下行了改革,她几乎日日都泡在孤鸾殿和习武堂,我原先不明白,她既然不愿意做掌门,又为何还要这般废心力。”

  寒止明白,她忽然就明白了。

  晚渡突然就笑了,“师父说有人总夸她是美玉,她也要真的做一回美玉才行,师姐,这个人是你吧。”

  寒止在点头间泪如雨下。

  “师父这些年没日没夜地熬,我猜得到她的想法。她趁自己还清醒,尽快革除折松派的弊病,让师门真的得以振兴,这是她要对得起师祖,对得起掌门之名;她这些年用的手段其实很强硬,背地里没少挨骂,但她还是要做,这是她想保护我,我知道她刚继位的时候,过得很辛苦,她想让我轻松一点。”

  晚渡胡乱抹掉淌过眼角的泪。

  “师父不是不敢死,她是不能死,她日日都在想你,却又不能立刻来找你,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捱着,她必须要把你的衣裳放在身边,才能勉强睡一小会儿,从前你用过的手炉、炭盆,我每次见,都是一尘不染,梅林之后的药泉,隔日就有人打扫,她总说,你会回来的……”

  寒止泣不成声,她那最后一点点的埋怨都没了。

  “尤其是近两年,师父越来越恍惚了,私下无人时,她总是坐在山崖边发呆,即便我不匿息,靠近了她也不会察觉,她总说又看见你了,总说你回来了,我真的怕她会发疯。”

  晚渡没有再流泪,她的眼神既坚定又悲伤。

  “我其实第三年就明白坤乾十三招的最终要义了,但是我不敢说自己会,门中还有很多事情都一样,我其实都明白,但是我不敢说,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但是我真的想留住她,我不是你,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留住她,我怕她见我能独当一面,把折松派的担子放下以后就会去寻死。”

  晚渡重重拍了拍脸,“她太爱你了,她真的做得出来。”

  她沉默几瞬,挪到寒止面前,求道:“寒止师姐,我求求你,你原谅师父吧,她自己不肯说,那我替她说——”

  “她不能没有你!”

  寒止眼眸震颤,半晌才道:“我没有恨过她,我也没法再恨她了。”

  晚渡听到这话,唇角抽搐了几下,才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向后跌去,她撑着石砖,先是轻轻笑了两声,而后大笑起来,颤音中带着哽咽。

  “好……好啊……”

  房门被缓缓推开,黎蘼浑身血气,一脸疲态,她接过贴身丫鬟递来的帕子,一边揩手一边走到寒止身前。

  晚渡的话,她也听到了大半。

  “人醒了。”

  寒止连忙爬起来,身子向前倾倒,险些扑摔在地,她踉跄着向前走去,须臾停下,回头道:“姨母,谢谢您。”

  黎蘼见她满脸眼泪,说教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咽下了。

  “一家人,不说这些,进去吧。”

  她说罢就带人大步离开了,晚渡瞧着寒止。

  “师姐去吧,她真的等你很久了。”

  ***

  寒止忘了擦眼泪,她撩开珠帘走进屋里,时璎早听出了她的脚步,一直扭头盯着门口。

  雪白的衣袂刚出现,她憔悴的脸上就浮出了笑意。

  当她看到寒止眼泪汪汪时,先是皱了皱眉,而后笑意更浓了。

  “又哭鼻子了。”她气息还是虚弱的,哑声安抚道:“我没事的。”

  寒止扫了眼她的床榻,床头角落里的衣裳让她本就没止住的眼泪,流得更猛了。

  那就是她的衣裳啊。

  时璎不明所以,试探着问:“我又让你担心了?”

  她想安慰寒止,却发觉裹缠着白布的小臂提不起力。

  “我……”时璎见寒止哭得伤心,仓皇间不知该如何安抚,只道:“我下次不会了,你别讨厌我……”

  寒止看着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

  美玉蒙尘二十余载,又被迫背负着不属于她的使命,纵然当年满身戾气,也把仅存的一点点温柔深情都留给了她。

  哪怕大多数时候都是笨拙的。

  她想起了太多时璎给她的偏袒、珍重与爱护,也想起了晚渡说过的话。

  寒止看向时璎。

  此刻的她卑微至极。

  不——

  这不是她的美玉。

  她的美玉,她的爱人,她的时璎,应该是灿烂的,应该是美好的。

  寒止走到时璎身边蹲下,她将手探进被褥里,时璎一瞬僵住了。

  “有血,脏。”

  寒止没说话,她摸上时璎的大臂,果真触到了一圈疤痕。

  是取掉丧环之后留下的。

  丧环本名为轮世银环,源于西京古国,王室贵族去世后,趁未发生尸僵,工匠通常会将一纂刻着全族名谱的银环打入他们的手臂,再请巫师做法事,保佑他们来世还能再投个好胎。

  轮世银环浓缩着西京贵族对权利地位的渴望,百余年后,古国覆灭,轮世银环却被一江湖杀手组织捡走,传入中原,变成了缅怀故人之物,得名丧环。

  银环上通常就只刻一人姓名,佩戴银环者直到咽气都不再取出,是要同缅怀之人生生世世不分离。

  打进皮肉里的东西,要取出来,就要重新将皮肉割开……

  寒止的心,比结了霜的指尖还凉。

  时璎感受到她的抚摸,心下一转就知定是晚渡说了什么,她正要开口,寒止已经钻进了被褥里。

  下一刻,那一圈疤痕就被紧紧握住了。

  时璎心跳漏了一拍,怔在榻上。

  寒止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像是虚音,听着不现实。

  “我回来了。”

  “不会再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今天双更!都是12:00!(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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