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折松派很热闹,夏过秋散,春三月发生的事情仿佛都已经被彻底遗忘,大红灯笼取代了丧幡,漫山遍野都是热烈的鲜红。

  唯独时璎房里白丧未撤。

  晚渡知道时璎没有兴致庆贺新岁,同她用过饭,就早早回了房。

  新岁和旧年又能有什么分别?

  晚渡更在意的是还没有参透的剑招。

  亥时夜阑人静,本是盘腿坐在榻上的晚渡倏然睁开了眼,她微微动耳,听见了房门开合的响动,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墙边,透过窗隙朝外看去。

  时璎提着棕红色的食盒,看样子是要出门,可她刚走了两步,足下就踏空了。

  石阶明晃晃地横在路上,日日都要经过数遍,时璎却像是第一次走,骤然失重的感觉不大好受,她像是被吓住了,怔了几瞬,又摸了摸食盒,才继续朝外走。

  就要拐出前院时,她又撞到了拱门上。

  闷响听得晚渡心里一紧。

  时璎的背影被昏凉的烛光拉得又细又长,直到她彻底消失,晚渡才收回视线,她沉默地点亮了床头的烛盏。

  这样的场面,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在外,时璎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常,甚至比起从前更加平和圆融,可回了这院子里,她就变了个人,一发呆就是好几个时辰。

  中秋月夜,晚渡记忆犹新。

  她本是去给时璎送月饼,可却见她靠在亭下流泪。

  这是晚渡第一次瞧见时璎哭。

  她没有出声,可攥着一小截荼白衣料的手却在狂颤。

  嗒嗒溅落的泪珠倒映着悬在苍穹上的黄月。

  圆月被泪珠割碎,掉落一地,无从拾起。

  正是佳节,却衬得时璎更加孤单了,她颓然地坐在空荡冷清的亭下,无助地发抖。

  晚渡看了很久,那样近的距离,时璎却毫无察觉。

  忧伤过重,悲痛欲绝。

  晚渡还不完全理解情爱,但她敢肯定一件事——

  时璎很爱寒止。

  就如今日这般,时璎常常在夜里出门,去的是后山禁地。

  而禁地里立着寒止的衣冠冢。

  尤其是每月领了鞭子,时璎夜里必定是要去禁地的。

  ***

  夜风萧萧,簌簌吹动了系在坟包边的招魂铃,扫开薄薄一层白雪,半月前被清扫过的杂草竟又再次从石缝间冒出了嫩茬。

  时璎没有举灯,她融在夜色里,借着昏芒的穹光久久凝视着寒止的衣冠冢,半晌才哑声开口。

  “寒止,我来迟了,等久了吧。”

  她掀起衣袍,席地而坐。

  “真的很抱歉,最近后山的亭子塌了,我一直在忙着督修……门中的规矩,太陈腐、太严苛的,我全部都圈画出来了,至于是要改,还是要除,我还得细细考量……弟子们今年都很认真……”

  从前她每日回房,寒止都会黏在她身上,询问她这一日都做了什么,时璎如今也将她做的事情一点一点地讲给寒止听。

  她面对着冰凉的冢碑,眼神却是充满了绵长的温柔,深情款款,仿佛寒止就在她对面坐着。

  “对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时璎揭开食盒,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今年的汤底里有葱油,是把小香葱爆煸后炒的油,我去年瞧着,你好像很喜欢。”

  去年……

  这人去年分明还在的呀……怎么现在就……

  时璎手一颤,滚烫的汤荡出来,浇红了她的肌肤,她没觉得痛,将面放在了坟包前。

  时璎又失了神,她看见寒止将面碗端了起来。

  她痴痴地看着,笑得脸颊发僵,也没有察觉。

  寒止微微鼓起的脸颊和漾着淡笑的明亮眼眸仿佛就在面前,时璎瞧了许久,终于探出手。

  啪——

  她的想象蓦然碎了,在她心里砸出了令人窒息的巨响。

  夜色从四面八方涌来,时璎怔怔地看着已经坨成一团,凉透了的长寿面,几次想去抓筷子,都抓了空。

  “对不起啊,这崖太深了,我下去几次,都没能找到你,只能暂时委屈你了,这衣冠冢是不是太小了?”

  地上寒凉砭骨,时璎也不知站起来,只是蜷缩成一团,环抱着膝盖。

  “我听说奈何口很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你别担心,我在青山寺给你点了一盏长明灯,你收到了吗?如果实在害怕……”

  时璎两眼空洞,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些她从前绝不会相信的神佛之事,半晌又忽然失了声,再接着说时,本来平静的嗓音猝然就绷不住了。

  “实在害怕,就等等我吧,寒止,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怕下辈子就认不出你了……”

  时璎咬住自己的手腕,压抑的呜咽间只剩下两个字。

  寒止。

  时璎一遍一遍地喊,她多么希望,再能听到回音。

  可是没有。

  “对……不起……”

  寒冬腊月,时璎也没留神,随手抓过一件薄衫就出了门,薄薄一层裹着已经瘦脱形的身子,后背上交错的鞭伤还没有完全结痂就再次被抽开。

  血已经流干了,眼泪还是忍不住。

  时璎为自己曾经欺骗寒止而忏悔。

  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寒止是她的爱人,她只能这样惩罚自己,乞求寒止泉下有知,走得时候能少些怨气,她没求寒止原谅,只求她走得安心。

  宵分雪大,时璎一动不动,她靠着寒止的冢碑,不肯离开。

  “寒止,新岁平安。”

  我爱你。

  ***

  梅林间白影翻飞,寒止轻巧落地,嫣红的梅瓣落在润白的腕骨上,她收剑入鞘,满意地转了转左手。

  “我的乖孙女!”

  老太人还没影,声音倒是先来了。

  寒止提起裙摆,大步朝她走去,“祖母。”

  “瞧你练得,满脸是汗。”老太掏出丝绢,帮寒止擦掉了额上的薄汗,“不急,慢慢来。”

  “好。”

  寒止轻轻喘着气,脸色比刚醒来时多了几分血色。

  “看看祖母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老太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糖人。

  寒止眼睛一瞬就亮了,“是糖人!”

  她好甜口,已经不是秘密了。

  老太又掏出一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她压低声音说:“你姨母专门给你买的,但她不好意思自己拿给你。”

  寒止哈哈一笑,她歪过脑袋,恰好对上了黎蘼望过来的小眼神。

  又是四目相对,这一次,寒止大声道:“多谢姨母。”

  黎蘼摸了摸鼻头,淡淡“嗯”了一声,就火速“逃跑”了。

  “还是这么变扭,没办法。”

  老太毫不掩饰地摇了摇头。

  寒止小口吃着糖人,“姨母不擅长表达感情吧,但她心是好的,我明白。”

  她主动挽过老太的手,“但我还是和祖母最亲了。”

  这话说得大声,老太眼珠一转,就明白了。

  她也大声道:“不跟她亲,跟祖母亲。”

  躲在假山后的黎蘼险些冲出来,但是她转念一想,及时刹住了脚。

  寒止进步飞快,先前丢失的内劲短短几日竟然就重新炼出了三成,她本就是有武功底子的人,黎蘼不懂匿息,自知早就被这孩子发现了。

  她笑里都是宠溺。

  这孩子鬼机灵……

  祖孙俩低低笑,过了须臾,寒止说:“爱偷听的姨母走了。”

  “我们不带她玩。”老太牵着她,走到一颗百年巨树边坐下。

  即使是腊月,凰药谷的风依旧很禾煦,寒止静静感受着拂过脸颊的柔风。

  太久没这么松弛过了。

  “这剑用得顺手吗?若是不趁手,改日祖母叫人来给你重新打一把。”

  寒止摇摇头,“我不挑剑的。”

  “这么厉害?”老太捏了捏她的脸,“我的乖孙女这么厉害啊!”

  寒止有些羞,声如蚊吟,“没有……”

  “凰药谷就这一把剑,你娘亲从前就爱捣鼓这些,我呢,年轻的时候固执啊,我想让她们继承我的衣钵,就不许她练剑,谁知道,你姨母把你太祖母传给我的镯子当了,给你娘亲打了这把剑。”

  寒止端详着这把长剑,水铁剑锋,嵌玉暖柄,也称得上是宝贝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又把镯子赎回来了,然后把你姨母拎起来狠狠打了一顿,这小兔崽子趁我睡着了,把茶壶里的凉茶换成了墨醋,我早晨起来,昏昏沉沉的,险些呛出个好歹来。”

  老太断断续续地说,也像是忆起了往事,目光变得柔和又幽远。

  寒止没想到看起来严肃正经的姨母,曾经会做这种事。

  “我当年很在意你太祖父留下的基业,我想让凰药谷成为江湖用药制毒最厉害的门派,尽管生了她们两姐妹,我也没怎么管,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钻研配方,种养药材,你祖父也去得早,她们两姐妹才是最亲近的。”

  老太说到这里,顿了顿。

  “后来阿荼非要出谷,一门心思要去外边习武,阿蘼为了她小妹,答应了要继承我的衣钵,我也不好再拦,就放她去了,两姐妹这一别,就是十几年,她中途带着你爹回来过一次,被阿蘼打出了门,因为寒无恤那时候长得实在像是那蛊惑人心的小面首。”

  寒止听到“折松派”三个字,忽然攥紧了手,老太没有发觉她的异常,接着回忆。

  “二十三年前的一天夜里,阿荼大着肚子回来了,她神志不清,嘴里只念叨着一个名字,寒无恤。我那时正在闭关,阿蘼想将她带回来,可她不愿意,再一跑就没了影。”

  老太抓过寒止的手握在掌心里,“阿蘼没想到,那就是两姐妹见的最后一面,你娘惨死,我们就想着找你,可是找到你娘的尸体时,只看到半截断指和一件男人的衣裳,没看到你。”

  寒止隐约记得寒无恤右手小指是残缺的。

  “孩子,寒无恤待你不好,他待你娘……”

  老太说到一半又止住了。

  寒止应该也不清楚吧……

  不料寒止却接了话茬。

  “他应该很爱娘亲,他这二十三年再没有娶妻,甚至都不近女色,我去过他的房间,里面挂满了娘亲的画像,他待我不好,就是觉得娘亲生我伤了元气,是我害死了娘亲,后来他又听人挑唆,说我不是他的亲骨肉,他相信了,把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却还是一直对娘亲念念不忘。”

  寒止心绪很复杂。

  当年的事情,她知道八成。

  许久以前,就有人提出九岳三十六派合一,而她的娘亲是最先站出来反对这件事的人,以她为首的青年才俊组成了一个反盟帮派,为了维正武林而奔走奋斗。

  后来他们遭遇追杀,娘亲遇害时,寒无恤拼死保护,可双拳难敌四手,爱人重伤,就在他眼前断气,追杀的人步步紧逼,他没机会将爱人的尸体带走,只能将幼女带走。

  再返回时,爱人的尸体就已经不见了……

  寒止默然想着,若她是寒无恤,必定难以接受。

  头皮猛然一跳,寒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时璎。

  时璎亲眼瞧着自己坠崖,她会不会去找自己的尸身?

  脑海中生出了一点苗头,寒止就倏然将其掐断了。

  时璎……时璎……

  她一想到就觉得心慌。

  柔风停了,山谷上方薄薄的云层被吹开,金黄的阳光投落在祖孙两人身上。

  “你娘性格刚毅,宁折不弯,她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才会被阴暗小人针对,她走了一辈子的正道,死也是为正道而死,她永远是我的骄傲,阿蘼一直觉得她是受了寒无恤的蛊惑,为情所累,走了弯路,其实我倒觉得寒无恤未必有她那般魄力,阿荼一直敢爱敢恨,那一夜她回来,该是预料到自己时日不多,不想拖累凰药谷,所以自己不留下,却又想让我们庇护一下寒无恤,只是造化弄人,他先带你投靠了魔教。”

  寒止听着她将从前的事情全部道来,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娘亲。

  和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的一样。

  永远干净,永远灿烂。

  “孩子,你娘不是自轻自贱的人,你也不会是。”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老太发现,寒止根骨里是清傲倔强的,她的脊背上还是没长出什么肉来,削薄如纸,却永远不会屈弯。

  “但是,答应祖母,不要急于去寻求一个答案,偏激会让你失去理智,你肯为身边人周全,是善良的好孩子,可忽略了自己,也就不是好事了。”

  寒止乖乖应了。

  祖孙两人总是这样长谈,寒止也逐渐敞开了心扉,她觉得老太像是汪洋,能包容她的一切,本该浑浊的眼眸却是澄澈无比。

  “怎么急着要恢复?”是为了什么人吗?

  老太没有问后半句。

  寒止想了想。

  能和时璎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不会是个废人。

  一想到可能再见到时璎,寒止感受着自己如今空荡荡的丹田,就觉得无端恐慌。

  她还是希望自己在时璎跟前,是完美的。

  但每当祖母和姨母出现,她感受着来自家人的爱,听着她们一遍遍地夸自己好,她又觉得,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倘若要变得更好,不该是为了旁人,而应该是为了自己。

  寒止暗暗想。

  她的想法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她第一次学着去认真对待自己。

  “我不想日后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想受任何人的庇护,我寒止,只需要依靠自己,就能活得很好。”

  纵然风雪压肩,斧钺加身,也不改她傲骨清清。

  寒止弯了弯眉眼,浸泡在阳光里,不见沾染了恹色的破碎,只是淡而悠长,美得不容攀染。

  “好,不愧是我的乖孙女。”

  老太心里松了口气,人瞧着就更精神了。

  但寒止却毫无征兆地朝一旁栽去。

  “孩子!”

  老太一把扶住寒止的后脑,只见躺在臂弯上的人瞳仁扩散,长睫颤动了几下就阖上了眼皮。

  “孩子!”老太拍了拍她的脸,寒止却像是晕死一般,没了回应。

  ***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是在药田,她也是这样忽然就摔倒了。”

  黎蘼瞧着躺在床上的寒止,松开摸脉的手。

  “她上次只昏了半个时辰,就自己醒了,现下都两个时辰了,我怕……”

  老太定下神,“这是好事,她身上是没有外伤了,只是这根骨大损,如此便是喂进去的药起效了,等她睡吧,待内里养好了,人自然就不会再晕了。”

  “那岂不是她日后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可能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

  黎蘼是怕老太等不起。

  老太微微一笑,“我这身子骨,再活五十年都不在话下,慢慢来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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