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阁里一片死寂。

  寒止越是朝里走,越是觉得凉意砭骨。

  她一点儿活人的气息都没察觉到。

  踩上三阶石梯,寒止站在挑廊下,房门大敞,前厅桌案上搁着一方丝绢。

  她唤了女人一声,没有人应。

  忽然一阵风起,药草的气味让寒止莫名觉得烦躁。

  丝绢飘落在地,寒止稍提起衣裙,迈过门槛,踏进了前厅。

  她蹲下身想要将丝绢捡起来,可绢布上的画像却让她霍然一僵。

  寒止抖着手将丝绢展平,她自己的侧脸也随之展露。

  这画仿佛出自寒无恤的手。

  寒止从小到大,没少见他画娘亲,寒无恤的手腕年轻时受过重伤,提笔作画,收墨时总免不了轻抖。

  她死死看着丝绢,似要将绢布盯穿,可翻来覆去地瞧了好几遍,她还是没法哄骗自己。

  这就是寒无恤画的!

  为什么寒无恤的画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画上的人是自己?时璎的师娘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了?她会不会责怪时璎?

  时璎……时璎……

  寒止想到此处,猝然慌了神,她攥紧绢布就要走。

  要告诉时璎早做准备!

  “自乱阵脚,可不是赤阴宗少主该有的模样。”

  女人负手从屏风后走出来,四目相交,寒止眉间冷淡。

  “说来也是缘分,倘若你父亲当年没被逐出师门,你和时璎该是师姐妹,只是造化弄人,到底是一家人,分不开的,你们如今这关系……”

  女人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干笑了两声,“倒是比师姐妹更亲密些。”

  四目相交,寒止眸光不动,面上也瞧不出喜怒。

  “您方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女人笑了笑,“什么?”

  “自乱阵脚谈不上,只是时璎前些日子才请了各位长老前辈回阁中颐养天年,我一时还不习惯。”

  你知道了又如何?今日这些事情,你若是能传出去,也算你有本事。

  寒止从起先的慌张中抽离出来。

  女人忍住不变脸。

  “是啊,但是时璎自幼无父无母,婚姻大事,我这个做师娘的又岂能袖手旁观?这孩子着实没什么长处,疑心又重,这疑心重的人,往往就爱试探,爱撒谎。”

  寒止轻轻皱眉。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时璎的师娘,可你就这般贬低她?这就是你所谓的关切?”

  “这般维护她,是还被蒙在鼓里吧。”

  女人也不再兜圈子了,她扫了眼寒止攥在手里的丝绢,“知道这丝绢是哪儿来的吗?”

  寒止不接话。

  “寒少主,太谨慎了。”女人踱到门边,“这阁中现下就你我两个人,你有什么猜想,大可以畅所欲言。”

  “我凭什么信你?”

  女人语气平淡。

  “你是聪明人,我的话是真是假,你自有决断,你需要的不过是一些能解开你疑惑的答案,譬如,和你在浮生观交手的人究竟是谁?”

  寒止听到此,无数次浮上心头的猜想再一次涌现。

  女人瞥了她一眼,讽笑道:“时璎早就见过你的模样了,只不过浮生观外一交手,让她基本笃定了你的身份,寒止,她从始至终,都知道你是谁。”

  抓在手中的丝绢仿佛变成了一根根尖刺,寒止垂眸,再一次看向绢布上的画像。

  “你胡说八道,寒无恤怎么可能和时璎有来往。”

  “对,你不提,我倒还忘了。”

  女人回眸。

  “时璎一直无法突破内力大关,她这些年没少抓魔教中人,借力破境,不需要我多解释了吧,她后来又抓了个人,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寒无恤早早就把你的画像交给他了,目的就是要时璎先看你一眼,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如今还留着这画像。”

  寒止缓缓转动着眼睛,欲言又止,思绪绞缠成了血淋淋的死结,她先前的怀疑,又被证实了。

  “七堂主挑战,也并非是他自己不自量力,是寒无恤拿他儿子作要挟,逼他挑战你,为的就是在血潭试炼时给你下毒,我听说血潭试炼之前,你挨了寒无恤一顿鞭子,你真当他是喜怒无常,拿你撒气?”

  寒止脸色发白,断线的记忆盖头砸下,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恶心!

  “还不是为了让七堂主更好下手,你到了浮生观,那些挑事的人,也是寒无恤安排的,他本想让你在树林里就暴露身份,岂料你身手实在太好了,所以后来,我们的人打晕了莲瓷,又将你和时璎引到了树林里。”

  女人说到这里,猝然笑起来,“那个叫空承的也是个蠢货,他一心觉得是时璎杀了她的师兄师姐,想报仇得紧,也不惜跟魔教合作,倒头来啊,整个浮生观都消失了。”

  寒止如鲠在喉,出声沉冷。

  “所以我在摘月峰藏书阁里看见的治手秘籍,也是假的!”

  “是啊,都是假的,你这手,永远都治不好了。”

  寒止手中的丝绢落在地上,她向后退了半步,撑着桌案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原来……原来自己竟然被算计了这么久。

  “这本不是个多周全的局,奈何你执于手疾,时璎执于破境,才让一切都显得这般容易。”

  女人见寒止的脸色,心中的成算更足。

  “南都好啊,遍地都是宝贝,你猜时璎知晓你的身份以后,为什么要去南都啊?”

  寒止不蠢,单是这一句话,她就明白了。

  “不可能,你少挑拨我们。”

  “你这话说得可比不上方才那般笃定了。”

  女人朝她走近,寒止喉间发紧,本能地想要逃避,她往后退,直到足跟抵住了木架。

  闷响吓得她浑身一颤,女人不会放过她,就是要将真相狠狠地撕开,让她看清楚,时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南都蛊门有个宝贝,叫小箜篌,可以操控人心,你应该不陌生,时璎有了它,你的气劲不也就是她的了吗?寒止,你以为她留着你,是为了什么?当真是因为爱吗?”

  女人的眼神逐渐癫狂,“小箜篌不在南都,所以时璎才一路北上,她去华延寺,就是去取小箜篌的!我听说你还替她出头了,哈哈哈——”

  “真可笑!”

  寒止双唇动了动,她似乎想说什么,可齿间一张,就尝到了血气,她怔怔地抬手去揩,只抹了一脸白霜。

  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寒止像是狠狠挨了几个耳光,她呼吸愈发急促。

  “不对。”

  寒止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杀意,“你狼子野心,觊觎掌门之位!”

  “好敏锐啊。”女人挑眉,“我以为你还要再反应一会儿呢。”

  她曲起食指放在唇边,吹出了一声亮哨,门外顿时响起了密密匝匝的脚步声。

  “你别多心,我不杀你,我只是怕你杀我。”

  女人说得轻飘飘的,丝毫不见惧意,她盘弄着在掌中流转的气劲,暗自打算。

  “你将一切都告诉我,不怕我告密,想必对掌门之位,是势在必得了。”

  寒止轻轻一笑,眸中再不见丝毫悲伤,“可你又怎知我所求的,就是时璎的真心呢?”

  女人猝然怔住。

  “你什么意思?”

  “改日赤阴宗易主,我等你来吃酒。”

  寒止给她留下了一句浮想联翩的话,旋即踏出门去。

  ***

  “少主?”

  寒止失魂落魄地回了掌门院,跨坐在屋瓦上的莲瓷当即跃身而下。

  她见寒止双脚虚浮,欲要抬手搀扶,只听寒止哑声说:“不必,时璎呢?在屋里吗?”

  莲瓷摇摇头,“时掌门午间就走了,听说附近又有弃徒闹事,她应该已经下山了。”

  寒止轻轻叹了口气,她只觉得双耳嗡鸣,快站不住了。

  “你去给我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吧。”

  莲瓷自是听话的,她见寒止进了屋,三步一回头地走去了后院的浣水房。

  刚闭上房门,寒止就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她静静地蜷缩在门口,女人的话就在她耳边回荡,适才强撑着的精神和理智都渐次飘远了。

  寒止呆坐了半晌,又猛然撑起身子,她两眼一黑,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她顾不得什么礼节,也顾不得举止,几乎是冲到了时璎的妆台前。

  取出木盒,寒止捏着盒盖一抽,映入眼帘的正是小箜篌。

  “呵……”

  她惨白的薄唇微张,喉间发出了一道虚音,但更先涌出口的是一大股鲜血。

  寒止捂着嘴,可血止不住,又从指缝间溢出来,滴砸在地上。

  逸散的真气从指尖冲出来,震碎了搁在一旁的瓷瓶。

  寒止向后退了半步,可脚下无力,她趔趄了好几下,本以为稳住的身子毫无征兆地仰摔在地。

  削薄的脊背磕在石板上,寒止半身微震,血倒流进气管,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呃……”

  寒止蜷缩在地上,一身雪白的衣料沾满了血污和尘灰。

  气劲在四肢百骸间乱窜,寒止如坠冰窟,唯一健全的右手从腰腹摸到心口,她没摸到伤口,还是不停地呢喃:“好冷啊……时璎……我好疼啊……”

  她抵着唇齿间的血味,哭声压抑,划过面颊的眼泪越来越多,和着脏血敷在她毫无生气的脸颊上。

  太狼狈了。

  寒止尝到了涩口的眼泪。

  太苦了。

  她又想吃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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