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光通明,遍地都是画布,寒无恤端着笔,正细细打量着垂在眼前的人像。
他眼含柔情,每落下一笔都要深思熟虑。
“师兄,别画了。”
女人身上裹着浅淡的药香,她的视线在殿内逡巡,遍地都是那张她死也不会忘记的脸。
她耐着性子说:“我的药人传来消息,时璎在北境停了船,八成是要去华延寺。”
寒无恤头都没回。
“所以呢?我们跟了她一路了,跟到哪儿找到哪儿,可是《百秘籍》呢?我的长生不老术呢?”
他又沾了点墨,“你耍我呢?”
“师兄别急啊,时璎想突破内力大关,想得要命,她无论如何都会去找《百秘籍》的。”
女人咬了咬牙,凝视着寒无恤的背影,目光阴狠。
迟早把你踹了!
“更何况,我早已设好局,要给她添一把火。现下十几个门派齐聚华延寺,时璎又重伤在身,届时她定会被好生羞辱,依照她的性子,只怕当夜就会急着突破内力大关,报仇雪恨。”
那夜刺杀时璎的人,也是她找来的。
女人的声音里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寒无恤却是兴趣缺缺的模样,他在画像上落下最后一笔,才淡淡开口。
“你最好说到做到,我不是二师兄,对你,更谈不上怜香惜玉。”
女人蹙眉敛眼,应声冷淡。
脚步声愈行愈远,寒无恤拿起手边早已晾干的画卷,他细细描摹着心爱之人的面容,片刻就红了眼。
花灯十里,凭栏微笑的妙人儿,寒无恤此生难忘。
“阿荼,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爱上别人啊?”
他喃喃自语,问到情伤处,又一把将画卷扯得稀碎,愤愤一扬。
殿内数十盏烛灯被霸道的内力瞬间震灭,碎片簌簌落下,像是洒落在坟堆上的纸钱。
殿外夜色昏茫,寒无恤又想到了寒止。
“爹爹!”
三岁的寒止还够不着他的腰,枣红色的袄子衬得微盈肉感的小脸愈发白嫩,小人儿双眸纯亮,乖巧极了。
“爹爹。”
八岁的寒止依旧喜欢鲜亮的颜色,眉眼尚未成熟,却已然有几分她亲娘的神韵了,她还不会掩藏情绪,小心与惶恐都暴露在面上。
“爹。”
十三岁的寒止没有少女心性,人越发冷淡内敛,三五个月,就窜高一头,身子也跟着清瘦下来,浓丽惊艳的五官尚带青涩。
“教主。”
二十岁的寒止完全长开了,一身荼白的长衣衬得玉身欣长,喜怒不再形于色,不知何时,她竟已消瘦得薄如纸片了。
“……”
凄冷的风灌进大殿,吹得寒无恤头痛欲裂,他胡乱抹了把脸,后又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殿内再没有任何响动,半柱香后,寒无恤将掌中的湿热蹭到裤脚上,缓缓沉下脸。
“进来。”
他嗓音低哑,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启禀教主,此次共有十七个门派到了华延寺,天鹰门、真清门、落苔教以及蜇海派都在其中。”
这四大门派同寒无恤有血海深仇。
寒止的亲娘就死在他们手上。
寒无恤半张脸都沉在漆黑的夜色里,一双三白眼泛着诡异的红。
他没有立刻开口。
回话的人,头更低下几寸。
“除了时璎和……我女儿。”
寒无恤顿了顿,“一个活口都不要留,我要见到,血染群山,火烧千里,明白了吗?”
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素日的易怒和暴躁不过都是伪装,极致的冷酷和残忍才是他的底色,稳坐教主之位的人,又岂会是鲁莽之辈。
“是。只是属下还有一问。”
寒无恤示意他说。
“若此般杀戮,只怕江湖震动,他日时璎有所察觉,您还怎么找《百秘籍》?”
寒无恤笑了一声。
“我要长生不老来做什么?我就是个孤家寡人,金钱权力,我也早就腻味了,从始至终,我都是在逗那个疯女人玩儿呢,至于寒止,你知道的,我想杀她,但是我又下不了手,只能把她推到时璎手里了,至于她是死是活,都看命嘛。”
他似笑非笑地说:“不如,我把这教主之位送给你,可好?”
弯腰跪着的心腹当即伏到了地上。
“属下从未觊觎过教主之位,属下不敢。”
寒无恤凝视着他战战兢兢的低顺模样,眉眼间闪过一丝厌恶,他挥退了人,独自盘坐在沉寂的大殿里。
赤阴宗上下,只有一人不会对他低眉顺眼,不作奴颜婢膝之态,单薄的脊背瞧着不堪一击,实则一身傲骨,千斤难压。
寒无恤难得欣慰一笑,只是眉间刚松开又蓦地蹙紧了。
***
一入北境,晴空湛蓝,万里无云;远山苍翠,又顶覆白雪。
莲瓷就着淙淙流水荡洗掉指尖的渣滓,她将洗净的手拿到鼻尖细嗅,仿佛还能闻到烤鱼的香气。
叶棠骑在一块圆石上,手里还拿着被抿干净的完整鱼骨,“寒小姐好手艺啊。”
盘坐在火堆旁的寒止闻言,偏头朝她微微一笑。
“熟能生巧吧。”
“啊?你在家里也天天烤鱼?”叶棠刚说完这句话,手臂就被轻轻掐了一下。
她一脸茫然,只见莲瓷给她使了个眼色。
不要问。
叶棠不明所以,但也乖乖闭嘴了。
寒止倒是面不改色,“是啊,从前总是烤。”
在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时光里,寒无恤不给吃食,寒止和莲瓷能活下来,也是靠着摘月峰的鱼和野果。
后来天寒地冻,吃不到鱼了,寒止就险些死在除夕,死在她的生辰。
寒止将架在火焰上的最后两条鱼翻了个面,“你们还要吗?”
叶棠和莲瓷瞟了眼面无表情的时璎,同时摇头,连频率都是一样的。
乍一瞧,莫名觉得好笑。
还算懂事。
时璎心想。
她颇为自然地抓起了寒止的手。
左手忽然被抬起,寒止还是难以自控地轻抖了一下,连呼吸都紊乱了。
时璎却好像没发觉般,一会儿同她十指相扣,一会儿又捏捏她的指节,就好像在对待一只健全的手。
时璎从始至终就没有把她当作异类,她只是很心疼寒止。
这种情绪是无法被隐藏的,寒止总是会瞧见她盯着自己的左手失神。
“我没事的。”惯会隐忍的人,脱口而出的,绝不会是自己的痛苦。
时璎只是看着她不说话,鼻尖隐约有些发酸。
尽管寒止不细说,她也猜得到。
残损的手一定会影响她的起居日常,比这更糟糕的是身边人的异样目光,甚至是风言风语,在赤阴宗里,谩骂与侮辱恐怕也难以避免。
这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太残忍了。
时璎又想到了当年的自己,那种恐慌和无助,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寒止难道真的没事吗?倘若当真没事,那日又怎会在自己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大致相似的经历让时璎感同身受,她不禁抓紧了寒止的手。
没人再能欺负她了。
寒止想宽慰双眸渐红的人,除了“没事”二字,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
时璎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寒止越来越近的脸。
软唇相抵的前一刻,寒止扫了眼正在扒青苔的叶棠和莲瓷,这才鼓起勇气凑了上去。
滑进唇齿间的柔软带着绵长的安抚。
时璎的回应也同样温柔,她没有再“撕咬”,柔情辗转,久缠不分。
“我真的没事了,都过去了。”
寒止脖颈烧得通红,半是紧张,半是羞涩。
她确实已经不觉得难受了,左手以及往事带来的阴霾正在被时璎一点一点地驱散。
“我知道。”
时璎不逼她将从前的一切都尽数坦白,更不奢求她能就此放下往事,她只希望寒止能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唇上湿润,时璎下意识抿了抿唇,把寒止的味道吃尽了。
目睹一切的寒止,脸又烧了起来。
真要命。
她连忙转开了脸,盯着烤鱼不敢动。
岂料时璎竟贴上她的耳朵,“方才不是很主动吗?现下害羞什么?”
寒止一把捂住了耳朵,把脸藏进了双膝间。
时璎就是不放过她,反反复复地说:“你方才亲我了、你方才……唔!”
寒止抬起一张绯红的脸,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别说了。”
时璎点点头,可寒止手一松开,她就又要张口。
寒止急得嗔她,“不要了。”
时璎喜欢看她这副模样,这人素日里总是内敛自持得很,清冷淡然也好,温和有礼也罢,都是她待人接物的态度。
可她待自己总是特殊的,时而明媚,时而忧伤,有血有肉,常常恃色“胡作非为”,实则脸皮薄得很,动不动就害羞。
时璎抓着自己的耳朵,状似认错。
寒止当即就笑了。
“你要爱自己胜过爱我,我才能放心。”
时璎没由来地说,隐去调笑,眼里满是珍重。
寒止怔愣一瞬,重重点了点头。
“可以回头了吗?”叶棠小声问。
“我觉得还没有结束。”莲瓷小声答。
两人默契地又扒了会儿青苔。
***
华延寺内。
“时璎她们已经到北山脚下了。”
小和尚将一把血迹斑斑的钉耙双手奉上,“还请师父定夺。”
盘坐在佛像前的和尚眉似剑,目如鹰。
“定要时璎把武林魁首之位让出来,否则三十六派合一之事再无可能,即便立刻不成,也要羞辱得她无地自容,激怒她,让她落下口实把柄,最好能把江湖流言都坐实。”
他觑了眼小和尚手中的钉耙,“做得好,权当杀鸡儆猴。”
“是。”
小和尚退了两步,“若再有人提出异议,还是杀无赦?”
“嗯。”
和尚双手合十,虔诚地念着四个字。
阿弥陀佛。
佛龛生香,缭绕而上的灰白烟雾将佛像的慈悲涂抹得模糊不清。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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