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鱼是从六岁开始拿起画笔的。

  在别的小孩拿起蜡笔在白墙上胡画一通惹来家长打骂时,她已经能端坐在桌前用胖乎乎的小手画下一条条直线了。

  那时父母还会夸赞她,给每一位到来的客人展示她的作品。一双双大手抚过她的脸庞,他们说:“画得真不错,将来一定是个画家。”

  可渐渐的,父母只会把胖乎乎的弟弟抱给客人们看,竹鱼就沉默地呆在角落,任那些画作在阴暗的角落里积灰发霉。

  幸运的是,良好的经济条件让竹鱼能进入美术课外班学习。

  初中时,课外班老师布置作业,让画一幅名为“家”的画。

  她整整画了一个系列,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熬夜赶画。完成的那天,得来的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声“哦”,和母亲甩来的成绩单。

  母亲说:“别把时间花在没意义的事上。我们不管你是因为放心,不是任你想干嘛就干嘛,自己掂量吧。”

  弟弟把饭糊在脸上,举着勺子叫唤:“掂……掂量!”

  母亲伸手抚去他脸上的饭粒,说:“真棒,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呢。”

  竹鱼垂下眸,说:“好。”

  但习惯是改不掉的。考场上、写作业……哪怕是认真上课时,她都会不自觉地用手中的笔勾勒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因此,再次拿起笔时,陌生和恐惧感居然没有浮现丝毫,有的只是一种近似雀跃的幸福。

  流畅的线条落下,浅铺完底色,窗外的天空已经染上了奶油质地的橘黄。

  她放下调色盘,说:“好啦,我们去吃饭。”

  折春惊讶,“这么快就画好了?”

  竹鱼摇头,“没有,但是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就不需要你在这里当模特了。”她指指脑袋,“已经记住了。”

  折春很有自觉,不擅自行动,而是问:“我能看吗?”

  “当然不能。”

  竹鱼拉住她的袖子,扯她出门,以绝后患。

  “老板,我的画先放在里面,一会还要回来接着画。”竹鱼先找到老板叮嘱一声,然后问折春:“我们吃什么?”

  折春突然回忆起约定,说:“我带你去吃那家川菜吧。”

  吃到第一口时,致命的辣味才让竹鱼回想起来——这是折春上次说过的,快把她辣昏的那家川菜。

  “怎么样?”折春问。

  竹鱼说不出话,手忙脚乱地倒水,然后一饮而尽,才缓过来,吸着气简短评价:“哇。”

  折春笑得眉眼弯弯,但又担心,指着专门点的不辣的菜说:“受不了就吃这个。”

  但人的本性就是如此,越是征服不了的越想要去尝试。再加上那道水煮肉片虽辣,缓过来她却再忘不掉那鲜嫩刺激的口感,竹鱼的筷子便不时往过移去。

  吃几口,吸着气喝水,再吃,再喝——这成了竹鱼的循环动作,直叫折春看得发笑。

  一桌菜被清空时,竹鱼摸摸肚子,长叹一口气,“如果这家店开在学校附近,我估计很快就会胖死了。”

  “你再吃也不胖的。”折春很好地抓到了重点,并用高情商回复。

  “喂喂,这可是睁眼说瞎话了啊。”竹鱼好笑地看折春,批评道:“折春同学,滤镜不能太厚。”

  “我就对我女朋友有滤镜了,你有什么意见?”她也配合道,一副“你谁啊”的表情。

  折春喝了几口AD钙——和竹鱼在一起后她常常会点,突然问:“我发现,你的称呼好多哦。”

  折老师、折春同学……都那么有趣。好像不论是多么细小、平淡的点,只要是从竹鱼口中说出,都让她觉得趣味十足。

  竹鱼摊手,表情是明晃晃的“你看吧”。

  好吧,确实是滤镜了。

  “那你最喜欢我叫你什么?”竹鱼一副记笔记的样子,“说出来我改改。”

  折春“嗯”了半天,挑眉说:“学姐。”

  “诶?”

  这是她没想到的。

  “我什么时候这么叫过?”竹鱼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折春抢答:“下雨那天。”

  哦,在小树林唱歌那天。

  折春等了又等,正以为遭到拒绝时,便看见竹鱼抿了抿唇,伸手拉她的衣摆,眼睛亮亮的,又带着点羞赧。

  “学姐,我们走吧。”

  ……

  折春开车回去准备录节目的东西,竹鱼又回到了画室。

  老板正在画画,见她进来就淡淡抬了下眼,点点头。

  竹鱼走过去问明天的开门时间,却不小心一瞥,视线被她的画作吸住了。

  画布上是一棵棵树,交错着缀成一片绿色的海。明明是极静的场景,她却落笔,在一棵树上用几笔画出了一团火。

  画面瞬间动了起来。

  竹鱼推开门,坐在自己的画前,脑海中却还是那团火——那外焰几乎让她灼烧。

  她闭眼回忆,而后落笔,按照一小时前折春坐在这儿的样子画,画棕金色的发丝、弧度迷人的脖颈和欲启的唇,还有她指尖轻捏着的窗帘。

  直到老板来敲门,她抬眼望向窗外,才意识到已经入了夜。

  说好了明天再来,竹鱼边回微信边走向地铁口,给折春随手拍了张照,发:我准备回学校啦。

  折春惊讶:这么晚。

  又问:要我送你吗?

  竹鱼疯狂拒绝:这里离学校又不远,两站路罢了。

  她笑:一画起来就忘了时间。

  起风了,她拉拉围巾,把自己的脸埋进去。可是再怎么拉长袖子也盖不住被冻红的手指,她又不舍得放下手机,把手插回口袋。

  正为难时,折春打来了电话。

  被电流裹着的女声显得有些失真,“喂”了两声才清晰一点。

  折春叫:“竹鱼。”

  她“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你把耳机戴上,就不会冻手了。”折春说,她那边传来敲键盘的声音,“我打电话陪你回学校。”

  竹鱼翻着耳机,忽然无端感觉很浪漫——

  同一时刻,全世界打电话的人以千亿为计,在那样庞大的嘈杂中,她们对话只是其中最渺小不过的一段,微弱到听不清。可是当电讯号跳跃着从两端相汇时,却聚成了只属于两个人的耳语。

  她戴上耳机,嘴角向上,轻轻叫了一声“折春”。

  “可以听到吗?”

  ——可以听到吗?我的呼唤。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