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些话,之前好多东西就能理得通顺了。

  “我知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是为了让我安心,是为了给我镇场子,”花春想摸黑解下腰间玉佩,直接把它塞进了容苏明怀里,“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我不能要。”

  容苏明隔着衣料捏了捏那方玉穗还露在外面的玉佩,默了默,笑嘻嘻道:“真不经逗,玉佩这是不要了罢?我拿去给如意玩喽。”

  说着转身就走。

  今夜无星无月,屋里漆黑,仅有外面走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出明亮,透过门窗照进来团团光晕。

  那说走就走的背影,终于还是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中泄露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失落,是彷徨,还是孤寂?

  “容昭。”在那道身影即将走出花厅门时,花春想趋步追过来轻声唤住了容苏明的脚步。

  被唤姓名的人半扭回身来,明瓦上映进来的昏黄灯光正好照在那温润平和的半张脸上,显得五官更加深邃,深邃得有些疏离了。

  花春想站定,道:“谢谢你。”

  容苏明歪歪头,那似乎天生向下的嘴角先是单侧提起,另一侧的嘴角随后才扬起弧度,眼睛也半眯着,原本平静脸庞绽出个甜甜的笑容:“不用客气,明儿晚上请我吃好吃的,你亲自下厨。”

  笑得那样奶甜的人,是容昭容苏明呀。

  “好,”花春想点头,道:“你想吃什么的话,明晨上工前写下来放榻几上,暮食给你做。”

  容苏明没再回答,摆摆手开门走出花厅……

  约莫时间差不多之后,花春想在掌亮灯盏的花厅里理了理仪容,叫青荷与巧样领路,迈步来到隔壁正厅。

  万老爷一家才用罢饭菜,小许氏怀里的男童正吵着要吃母奶,花春想恰时掀帘进来,反倒把这家三口人吓了一跳。

  万老爷正板着脸准备叱责胡搅蛮缠的儿子,嚯然一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欲怒的神色未来得及收起,慈爱的表情就已经浮现出来。

  万老爷这副似怒还笑的表情,竟莫名有些像城隍庙里敦塑失败的神明像——那神情俨肃中透着搞笑,既想向世人展示自己镇守一方的威严,又想让信徒知晓自己其实是和蔼可亲的、并不是传说中那般的凶神恶煞。

  若是非要找个契合的载体来形容,那大概就是灶社祭上的小孩子手里拿着玩的憨态可掬又青面獠牙的怪兽了罢。

  万老爷搓手,又把手垂到身侧往衣裾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水,似乎想起这样的行为有损他为人父的形象与威严。

  默了默,中年男人清清嗓子努力恢复寻常神色,不冷不热道:“怎地这么久才出来?叫爹与你许小娘好等。”

  花春想面色淡然,越过父亲直接来到正厅主椅前坐下,抬了下手示意万老爷入坐,方不疾不徐道:“今日我儿如意周岁,方才在后面抓周,故而来迟,莫怪。”

  执盏吃茶,她淡淡问道:“不知您此来,可是为的我儿周岁宴?却晚一步,已经结束了呢,”微微一笑,温柔平和:“不过您猜方才她抓周抓了甚么?”

  万老爷张了张嘴,有些开不了口,同时也不想接这个话茬儿,他命都快没了哪里还有功夫关心外孙女抓了甚么玩具!

  花春想垂垂眼,好似没看见父亲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温温柔柔道:“她同时抓了两样,左手刀兵右手笔,容昭说,若是以后孩子喜武,便送她到温不周跟前,若孩子想读书,那我们就送她......”

  “可以了香椿,”万老爷还算温和地打断了女儿,撑住额头疲惫道:“你不用让我知道你们容家是何种的有钱有势,为父今次腆着老脸来见你,其实是......”

  再三犹豫后,万老爷还是破罐子破摔般叹道:“为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带着家小来见你,便是想请你看在你我父女一场的份上,请出手帮帮阿爹,春想,你帮帮阿爹,你救救你弟弟罢!”

  花春想点头,道:“是呀,父女缘分一场,阿爹从不曾亏待过儿,甚至若非是......”眼神往小许氏怀里一瞟,省略了对那孩子的称呼:“若非是他出生,我竟不知道父亲原来这般喜欢儿子,阿爹,我儿出生至今,每次办宴我都让容昭下帖请您了,您从来都是置之不理,如今好容易来一次,却还是为的您儿子。”

  “香椿!”万老爷痛心且急躁,没了丝毫往日的温文尔雅,略混浊的双眸布满红血丝:“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阿爹在与你商量要事,你......”

  花春想失笑,摇头道:“阿爹觉得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阿爹沦落到这一步,不恰恰是被您看不起的这些东西逼的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万老爷脱口而出带着训斥意味的话语,甚至还想顺嘴再数落女儿两句,幸好及时想起自己目下的处境,沉默须臾,他有些颓然道:“我走到这一步,还不都是让你那好娘亲给逼的!你那个娘,我根本没法说她,提起她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曾经在一起的时候,父母是恩爱的罢,花春想在心里问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没错,曾经在一起的时候,父母虽然时不时会因些生活琐碎而拌嘴,但吵归吵气归气,他们依旧是最互相关心彼此牵挂彼此的人。

  可到底是什么让曾经恩爱的两个人走到今天分外仇视的这一步呢?

  花春想觉得,那大概还是因为他们曾经彼此爱过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

  完了,终于有一天存稿比钱包还干净了。

  74.戒色清心

  割舍不下的,是二十年来的血缘深情。

  花春想背对着外边,静静看着女儿乖巧且安静的睡颜,声音压得极低道:“我小时候经常生病,阿娘在外忙生意,没功夫管我,都是阿爹跑里跑外照顾我,无论是看大夫还是煎药喂药,阿爹看护我,总是比阿娘和奶母看护我都更加上心,更加仔细。”

  容苏明平躺在卧榻外侧,认真听身边人说话,不时就应答一句:“心里舍不得之时,想到的就都是千般万般好,偏嘴上还不愿承认,矛盾纠结使人思虑杂芜难入眠呐。”

  “你倒是看得清楚通透,”花春想把被如意一脚蹬开的小被子给她重新盖上,坦然道:“以前我不曾太关心过你如何处理你同你阿娘的关系,她该是不止一次向你寻求过帮助罢,你都是如何解决的?”

  容苏明低低笑了声,大概是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这种经历还能为人讨教,觉得有些讽刺,但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花春想。

  “第一次她来找我,是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她想让我带她那时候的男人做生意,记得那个男人姓邢,撺掇我娘来求我,我呀我,抹不开面子就答应了。”

  花春想道:“我记得丰豫不允许有裙带关系,自创立初就有的规矩。”

  容苏明“嗯”道:“自然是不会为姓邢的坏了我亲自立下的规矩,只是从旁枝的小生意里抽出一点给了他,嗐,你还别说,那姓邢的的确有那么点做生意的头脑,听说他那些时候赚了不少钱财。”

  “那后来呢?”花春想道:“但凡和钱财扯上关系的,决计不会是一次就能罢休的。”

  容苏明长长叹了口气,“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呗,姓邢的被那些向他求利的人吹捧得飘飘然了,就到处嚷嚷说他是我贰爹,给我气的,带着阿筝偷偷往他家院子扔炮仗,吓得他家鸡飞狗跳儿女嚎啕,嘿嘿,后来我还跟他家大女儿干了一仗,那是在外祖家过年的时候了。”

  花春想也低低一笑,但蹙起的秀眉却始终不曾松开过,“是你容苏明能干出来的事,那你娘就没骂你捶你?若换成是我,摊上你这么个不守规矩的倒霉孩子,非得一日揍你三顿不可。”

  “她不敢动我,无论打骂,因为她始终有求于我,阿筝盲了,她还指望着我给她养老呢,”容苏明侧起身来靠近花春想,胳膊环住人家的腰把人往自己跟前带了带——她总是想和她亲近,“但我娘这人太贪心了,她觉得我是她女儿,我的东西理所当然也都是她的,她还曾放言说我挣的钱至少得拿出一半用来孝敬她,因为她生养了我。”

  “哎,”她挠花春想肚子,问道:“你爹跟我娘不是一挂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