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应帝王【完结】>8、第八章

  亲王哪里是肯老实被支使的,陈蔓农正拉着乔秉居手说热络话,外头不断传进来亲王不疾不徐的温醇中音。

  “娘,花椒大料放在哪里?”

  “娘,盐巴罐子放在哪里?”

  “娘,馏馒头的蒸布在哪里?”

  “娘,煮粥锅里下多少小米?”

  ……

  陈蔓农一一回答,陈蔓农终于耐心告罄。一记带刀飞眼瞅向门口之时,坐在旁边的楚月西即刻安抚地拍拍爱侣的后肩膀,面带笑意说:“你们先聊,我去厨房看看。”

  朝堂上挥斥方遒斗三师斗元氏的亲王此刻正在厨房里挥着锅铲斗天斗地斗灶台,楚月西进来粗略看几眼,敛袖坐到灶台前拉小风箱帮忙烧火,虽然她一声没吭,灶台前忙来忙去的亲王果然不再一会一唤娘了。

  未几时,亲王清理铁锅开始炒最后一道菜,小灶台上煮着的米粥已经咕嘟咕嘟沸腾起来,楚月西起身搅搅小米粥又坐回去,微微仰起头看亲王:“那丫头她,知道么?”

  亲王忙着手里活计摇一下头,温醇慎稳:“岂敢让她知。”

  “那你们,”楚月西语气轻顿,略显诧异:“我以为你们……”

  锅铲翻飞,亲王温柔眉眼模糊在腾腾热气中,“没有。”

  楚月西往旁边挪挪,探头看大案板上已经做好的几道菜,说:“是她没有还是你没有?”

  亲王屈起食指指节蹭被碎发遮痒的额角,淡淡说:“她没有,我亦然。”

  楚月西抿抿嘴,另起个话头说:“乔丫头身上的旧疾,你可知道?”楚月西行医四十载,仅仅通过“望”之一法就能看出乔秉居腰上有旧疾。

  “听她哥哥提过两句,道是前几年在秦家干活留下的。”亲王在热油炒菜的滋啦滋啦声中眯起眼睛用力搓了几下被蹦出来的热油点子烫到的手背,换上左手拿铲子继续翻炒:“我也没详细问过她,只知道疾在腰上,至于别处是否如常康健,还要劳烦楚姨了。”

  亲王妃好歹是伯爵府上的女儿,就算远嫁给秦家,如何就落得周身伤病?!

  楚月西不由拧眉,觉得小十五这家伙怎么能这样粗心大意对待身边人?语气故意微微放冷几分,试探说:“你们家名医名药集天下之优,让太医院内医官给全面检查检查不是也妥,还至于颠颠簸簸跑这么远,你又那样忙。”

  用“日理万机”四字形容亲王都不及其忙碌的十成之三。

  洒上细盐搅拌均匀锅中菜,亲王拿来盘子盛出来,感知楚月西态度上的细微变化,亲王态度如常平和:“她如今在我身边,就医问药都要被宗府记录在册,这对她以后不好。”

  亲王总不想乔秉居在宗府如实记录的《端王品衡卷》中频繁出现,亲王可以不考虑自己的今后,却无法不顾及乔秉居的未来,甚至如果可以,亲王会尽量避免乔秉居以“端亲王妃”身份出现在公众视线。

  世人与世俗对女子并不宽容。

  楚月西无从知道亲王心中作何考量,她把灶台下的柴炭往外掏着,默了默说:“行,我已知道,若要治疗你们需得在此住上几日,至于具体住几日,且还要明日我看看乔丫头具体情况如何。”

  亲王盛出热菜,用围裙擦干净手,将衣袖发冠齐齐整理了,给楚月西作揖拾礼一揖到膝盖:“多谢楚姨。”

  厨房里食材都很简单,亲王做出来的也都是家常便饭,乔秉居坐在饭桌前略显拘谨,一方面因为陈蔓农在场,一方面因为亲王亲手做的饭菜。

  饭桌上,瞧着俩小年轻之间别别扭扭,不太会活络氛围的陈蔓农暗中疯狂给楚月西拾眼色,试图让楚月西活泛活泛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客气和沉默,楚月西却暗暗朝爱侣摇了摇头。

  饭到最后,陈蔓农问:“哎小衡子,你们晚上可还要走?我方才问秉居,她说都听你的。”

  亲王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放下碗筷擦嘴说:“不走。近来庶务清闲,我们在此住几日。”

  “是么,”陈蔓农将信将疑,虽然离宫多年,但她至少还记得入冬后离腊月越近前朝后宫事务越忙,小十五摄政,不忙成傻狗可还成?

  视线在面前二人之间打个来回,陈蔓农故意说:“既如此,买菜做饭你包圆,屋子一间被褥一床炕一张,可住得?”

  “自然住得,”亲王说:“楚姨得帮秉居看病,看不好我们不走。”

  “穆品衡,”陈蔓农咬着牙瞪幼子,“你可真不是个吃亏的。”

  亲王弯弯眉眼:“幸得阿娘遗传,都好说,都好说。”

  乔秉居被亲王和太皇太后的对话逗笑,心绪放松些许。饭后陈蔓农磕着葵花籽支使小两个去厨房刷碗,楚月西收到亲王幽怨眼神,窃笑着揽上陈蔓农去前面点药材整理东西。

  厨房油灯弱弱,亲王提桶烧温的水倒进稍微大一号的木盆里,坐下来刷碗时正好与乔秉居膝盖相对。

  片刻后,乔秉居接住亲王洗干净的一把筷子转到旁边另个木盆里涮洗再一遍,用膝盖碰碰亲王膝盖说:“原来殿下是要我来这里看病。”

  亲王瞧一眼忽然被碰的膝盖,低声温柔说:“楚姨乃德朝年医家圣手公高羊爱徒,多年以来,经她之手者无有旧疾。”

  “谢谢殿下。”乔秉居抬起脸看过来,稍微泛白的面容上笑意真挚,她本想悄悄问二位长辈关系,奈何腰疼实在让她不想多说话。

  此刻乔秉居仰起脸,二人离得更近些,亲王终于发现异样,凝目看过来:“脸色不好,可是腰疼?”

  “嗯,疼。”面对亲王的关切,乔秉居没有像以前在家里时那般忍着不说,疼就点头承认,并且如实相告:“来时坐车有些久,此刻慢慢就疼起来。”

  “来起来,”亲王把湿漉漉的手随意往袍子上擦,扶着胳膊把人搀扶起来边往外走边温声朝前面唤:“楚姨,楚姨?娘——”

  在前面点药材的楚月西和陈蔓农双双应声齐齐现身,见乔秉居行走僵硬,二人不由分说挤开亲王一左一右将乔丫头往厨房斜对面的屋子扶去,心疼得就像乔秉居才是亲生的。

  一番诊治后,楚月西按着趴在炕上的乔秉居的腰背,按照陈蔓农的吩咐手把手教亲王按摩,没过多久,陈蔓农从厨房转一圈回来,招呼楚月西说:“小衡子烧有热水哎,我们洗漱洗漱赶紧睡了,难得享受娃娃孝顺,走。”

  楚月西被陈蔓农领走了,亲王站在炕边动作略显生疏地给人按摩,俄而,乔秉居回过胳膊来拉拉亲王衣摆,说:“殿下歇吧。”

  一国摄政之尊躬亲给自己按腰,乔秉居再一次受宠若惊。

  亲王停下动作,立在那里直了直累酸疼得腰背,温声淡淡:“我也是第一次给人按摩,远没有楚姨手法娴熟,你担待。”

  乔秉居闷声“唔”一声算作回应,言语上不知该如何回答,世人一直都说亲王如何如何温文尔雅和煦醇厚,乔秉居以前就有这样一个疑问,亲王待人接物严以律己宽以待人,那亲王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了解真正的亲王,在今日与太皇太后和楚姨的简单接触中,乔秉居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一二真实的亲王,只不过亲王对她还是特别客气。

  乔秉居趴在那里,侧脸贴在松软褥子上,好奇说:“殿下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客气么?”

  “客气?”亲王搓搓按摩按得发热的手,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乔秉居说:“对啊,至少殿下对我就总是特别客气。”

  “没有特别客气吧,”亲王想不出来是否是自己哪里没做好,解释说:“只是担心何处怠慢了你去,你能来端王府,我想你过得舒顺。”

  乔秉居无声笑起来,拽着亲王衣摆的手没有收回,转而拨弄起亲王腰间玉饰下端的稳穗,说:“我到王府之后,至今过的已经很舒顺了,舒顺到我觉得已经是在拿以后的福气往前垫,殿下待我极好,想来以后我会为今日之福付出代价,会遭报应的。”

  她总感觉自己不配那些舒顺,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忐忑。

  亲王垂手而立,静默须臾,声音低低说:“不会的,你莫要这般想,人之福份因际遇而有所不同,我们相遇……”

  言至此,亲王不知想起什么,捻着手指低头看腰间饰物被人拽在手里,低低说:“我们相遇是我耽误你人生,若有报应也当是报应在我身上,今下乃至余生里,所有你觉得是福份的事,秉居理当安心享受。”

  乔秉居鼻子一酸,不想在亲王面前流泪,忙岔开话题问:“分明我是二婚,可殿下为何总说是自己耽误我?”

  “抱歉……”亲王道歉,和以前一样不准备解释自己的许多行为。

  只是,眼看拽着自己玉饰的手满是失落地慢慢松开,亲王在短短瞬息间心中几番纠结对抗,最终及时伸手捞住了松开坠穗准备收回去的那只手。

  手的主人明显僵住,没有料到亲王会有此举。

  亲王握着乔秉居的手就势蹲下身坐在炕前砖头垒的脚踏上,情绪竟然也隐隐有几分失落。

  亲王低坐下,乔秉居微微挪头瞅过来,只能看见亲王半边侧颜,亲王其实并非是那种惊艳相貌,而胜在气质卓绝且相貌俊秀清朗,精致得有些像姑娘。

  乔秉居动动被亲王握在手中的手,试着开始转变态度,“哎”一声说:“你长的真好看,白净精致,跟个姑娘家一样。”

  聚到嘴边的话以及沉重的氛围一散而去,亲王松开手再站起来,说:“我去端些热水来,你洗漱洗漱睡吧。”

  “你呢?”乔秉居撑着胳膊慢慢起身,眨着眼睛看过来,不知道亲王为何忽然之间情绪有所浮动。

  亲王视线闪躲:“我还有点事情要忙,你只管洗了躺下睡,也不用等我。”

  不知亲王忙什么,整宿都未归屋,次日卯半,东天边刚泛柔光白,提着菜篮子要出门买菜的楚月西看见了睡在医馆桌子上的亲王。

  “楚姨去买菜?等我一起吧。”亲王闻声而起顺手拽过粗布外袍穿上,又撩几捧铜盆中凉水洗洗脸,往嘴里丢了什么东西咀嚼。

  打开排门,两人同往镇中菜市去,路上冬霜冷晨雾寒,街边已有早饭摊子开始营业,楚月西嗅见隐约薄荷味道,说:“我见桌上堆放好几摞奏折劄文,通宵未眠?”

  亲王嚼着边军们爱吃的熟薄荷,此物于提神醒脑的确有用,“处理点琐碎,没什么大事,打扰您和我娘休息了吧,以后我再注意些动静。”

  深夜独自坐着批阅朝务而已,写字研墨的声音如何都传不到医馆后面住人的院子,楚月西说:“倒没有打扰,我上年纪了,本就觉少。只是若让你娘知道你又熬夜,她该心疼了。”

  “白日里无事,可以补觉。”亲王手里提着菜篮子,被楚月西那句“上年纪了”说得心里发酸,忙冲路边努下嘴说:“那里有卖蒸枣糕,回去给我娘捎些?她爱吃刚出锅的热枣糕。”

  楚月西摇摇头,刚准备开口,迎面过来几位认识的妇人。

  一人问好说:“楚先生去买菜?”

  楚月西应说:“赶早买点新鲜的。”

  又有人说:“先生身边这后生看着眼生啊。”

  楚月西笑起来,略显得瑟说:“是蔓农跟前的,跟媳妇来看蔓农。”

  几位妇翁纷纷上下打量亲王,须臾,其中一人恍然说:“哦我想起来了,小先生来探望过二位先生,是小先生没错,瞧这一表人才的,是二位先生家的小先生!”

  打过照面寒暄,楚月西继续方才的话:“你阿娘近来要忌口,不能吃甜食,你若买枣糕,可让乔丫头躲着她吃。”

  亲王问:“我娘怎么了?”

  楚月西又抬手应答熟人打招呼,边和亲王说:“人上年纪后难免这里哪里有点小毛病,饮食上控制少油少盐少甜没坏处。”

  走出一段距离,楚月西察觉亲王情绪太过平静,于是故意说:“今日我给乔丫头仔细瞧瞧她那小腰,也不知她以前遭的都是什么罪,年纪轻轻落那样个腰疼得旧病,以后她在你身边,你且得给她好生养着。”

  “嗯。”亲王点头,闭着嘴应声。楚月西扭过头来看一眼亲王,只觉得这孩子心思比去年更加深了,这不是件好事。

  买菜回到医馆已是天光大亮时,已经有年轻病患赶早来就医,陈蔓农坐在诊台后给位三十来岁五大三粗的男子搭脉,着便袍的两位亲王侍者在医馆里擦桌扫地烧水,见二人进门,陈先生故意拖长调子暗讽说:“人年轻就是好啊,这还有精神头去菜市买菜呢。”

  清早她一来前面就看见角落桌子上堆放的几摞东西,不用猜就知道是自己那老小儿又熬夜公务,她心疼孩子,却又忍不住想数落老小儿。

  正在扫地的侍从和正在擦药柜的侍从纷纷停下手中事给亲王拾礼,异口同声说:“主上。”

  “嗯。”亲王点头回应,冲角落那张桌子努努嘴,示意那上面的几摞打包好的公文可以拿走了。

  亲王假装没看出来老母亲的数落,说:“娘,我去做饭,您想吃馒头还是吃面汁煎饼?楚姨想吃面汁煎饼的。”

  彼时楚月西已经洗了手过去帮忙接诊,陈蔓农让面前病患换个手来继续诊脉,回亲王说:“我要吃油炸馍片。”

  “算了,我做什么您吃什么吧。”被要求饮食少油少盐还想吃炸馍片,亲王摇摇头,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从后门走了。

  一大早赶着来看病的基本都是些正当年的劳力,他们干活晚归,不想在入夜后打扰医馆先生,又知先生们觉少起的早,便多选择在早起去上工前抓紧时间来医馆看看病,这样的病患不老多,换上楚月西坐诊后陈蔓农就去抓药。

  药笺上有处地方看不清楚,刚称罢一味药的陈蔓农一手提溜着小秤杆子一手指着药笺上看不清楚的地方,隔来整个医馆厅问那边的郎中:“柴胡后面画的是啥嘛!”

  医馆这头的楚月西正低头写新药笺,行笔未停,不假思索说:“天麻六钱,车前草四钱。”

  “行行行知道了,更后面的我看得清楚啦。”陈蔓农点点已抓过的药,转过身去找天麻。楚月西抬起头看过来一眼,眉目含笑。

  门口坐着隔壁纸本铺家过来闲聊的老妇,笑与陈蔓农打趣说:“你还年轻呢,这眼神就也不行啦?看你家月西写药笺都看多少年了,连天麻俩字都认不得?”

  陈蔓农手上活不停,也是笑着答老妇话,“她写的字时好时坏,连作一块时比梵文佛经都难辨认,你还别笑话我认不出来,就是月西自己有时候也认不出来自己写的字呢。”

  “那不能够,先生开药人家咋都有办法认出来写的是哪味药,我看月西就是在故意为难你。”老妇开着玩笑,冲还在打扫卫生的两年轻人抬下巴,问:“这两位是新招的帮工?”

  “故意为难我那就得她仔细给我说药名,不说就要她自己给人抓药。”陈蔓农笑意融融与邻居说话,看一眼俩恭眉顺目的亲王侍从,说:“是来找我那老小儿的。”

  “呦?!”老妇一喜:“你家小先生何时来了?”

  陈蔓农语气似嗔实则难掩高兴,说:“昨日傍晚才到的,刚成亲,一声不吭就带着媳妇来看我们,你说这混小子,不听话的很,喏,现下后头做饭呢。”

  老妇也哈哈笑:“儿子来了好啊,你们俩也少干点活,让儿子儿媳尽尽孝,儿媳妇呢?天都亮了咋不见出来干活?让儿媳妇来抓药,你也敢歇歇。”

  陈蔓农玩笑反驳着:“你个老货,整天撺掇人个啥,我那小儿媳妇多宝贝,哪像你家儿媳妇被你摆治得哼哼,我们可万万舍不得叫干活,我们百般心疼都来不及嘞。”

  “多大年纪?”老妇饶有趣味问。

  陈蔓农说:“二十来岁,花儿一样的年岁,多好。”

  老妇促狭说:“你个老蚌生珠,这般年纪了老小儿才二十出头,不过我也不羡慕你,我孙媳妇和你小儿媳一样年纪,如今,喏,”老妇一比肚子,伸出一个巴掌来:“五个月啦!”

  陈蔓农一愣,哈哈笑起来,笑声爽朗:“你个老货,我说咋跟我聊这个,原是来跟我显摆自己要做太奶奶啦……”

  医馆里登时言笑不断,通往院子的医馆后门外,站在井台旁边洗漱的乔秉居清楚听见医馆里的闲聊,更加笃定德朝史上有关德后弃亲王的记录不真实。

  而且,大家对楚陈二位先生这种不常见的关系,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

  在经历过一些事后总结出一个小小的生活经验(血泪史):不要向别人透漏你的收入和财务状况,无论对方是你谁,都不要老老实实说出你的收入,甚至是对你的父母,倒不是教提防父母,他们只是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说漏嘴,而人心浮沉,背地里的事谁都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