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设私宴这一步对于破坏相党迫害学生的局面究竟高明在何处,直到跟随哥哥乔思明来到六易居,乔秉居才算是彻底确定下其中缘故。
乔秉居猜的没错,突破口就在这些素来爱被朝廷忽略的底层官员身上。
这些官员大多出身低微,他们经历十余载寒窗苦读,一朝成为天子门生,满腔抱负进入官场誓要恩报君父,结果却因出身和背景而被把持朝堂的相党三师党纷纷打压抛弃,他们守着人人可欺人人鄙视的微末小职,受尽欺辱和轻慢,在纷杂无尽的琐碎公务中搓磨着曾经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雄心壮志。
他们中许多已褪去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狂妄,在年年岁岁中拓宽了经历经验积攒了见识主张,若这些人能够被合理安排正确任用,那么对于构成如今朝堂的多方势力来说无疑会是个巨大冲击,当然,这些人身上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缺点,至于如何扬长避短那就是任用之人的事了。
奉先帝遗命辅国而游走在相党三师党之间的摄政势力多年来努力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即便矜矜业业恪尽职守,也仍旧因其特殊身份地位没能逃过朝廷里外的审视,不仅相党最为忌惮摄政中枢,慢慢长大的少年天子在三师教养下帝王之术逐级成熟,对摄政势力提防之心亦是逐日显露。
就在这样一个紧绷的时局下,自问政始就低调谨慎的摄政亲王开始公开拉拢势力培养拥趸了。
还有什么比摄政亲王此举更让人惊恐忧惧的呢?这般境况之下,连少年天子都震惊了,巡盐钦使身死以及相党为稳固地位,针对学生迫害获嘉师生还算个什么事呢?
端亲王现身六易居后,但凡京城里的人无论是头戴乌沙还是四方巾,无不骤然绷紧心中一根憯懔之弦,主少国疑,没人不怕手握天下军权的摄政取九鼎而代之。
今日天冷,亲王外着着件深蓝色大袖长褙子,素里衬,腰间浅色绦绳,同色玉冠,衣饰至简至洁,却更衬得清秀面容与从容气质遗世清寂漼漼出尘。
男女有大防而分席,中间用青纱折屏隔开,亲王与诸员同座同食,融在其中又不同于众,举动从容,言谈温和,亲王自如得就像不知道今日从六易居离开后自己将要面对一个怎样的局面。
菜上五道,酒饮两樽,气氛恰好,男席诸位引亲王过来让各家亲眷见,亲王才到第一桌前就被第一桌人围的水泄不通。
坐在第二桌的乔秉居被好友冯筑在桌子下用力扯着袖子,激动得顾不上仪态而凑过来低低咬耳朵:“摄政辅国,他就是摄政辅国!你知道他多大年纪么?二十三,才二十三岁!而且他内宅还空着,干干净净地空着!乖乖,这是什么神仙人物啊。”
对啊,摄政辅国年轻有为,位高权重相貌堂堂,虽然身修瘦而非伟岸如玉山,但仍旧是无数闺阁女儿梦中玉郎,此刻乔秉居却看着那个被围在人群中的蓝袍,眼眶有些发涨。
当察觉自己对辅国生出怜悯的时候,乔秉居慌忙把孩子托付给冯筑暂带自己找借口退离了席间,她有些不敢面对摄政辅国。
似乎该遇见的人如何都躲避不开,席散,乔思明带着两个外甥去别处买东西,让乔秉居独自在路这边一个僻静的巷子口等。此刻值傍晚,起了风,乔秉居往墙下挪挪避风,一道温和从容的声音从墙壁转角后传来,近听起来甚至隐约有些清秀,很悦耳:“可曾吃好?”
声音虽陌生,但不难知道是亲王。竟然是亲王。乔秉居叠在身前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她暗暗吞咽一下,说:“多谢殿下垂问,京城六易居的神都水席果然名不虚传。”
在朝廷之外,无关国事,她不想用“辅国”称呼这位,这两个字太重,太重太重。
隔着一个院墙转角,能听出亲王温醇话语浅带笑意:“方才至折屏那边没见到你,在躲什么?”
亲王是何时察觉的?又是如何发现的?乔秉居紧张到心跳加快,生怕自己试图窥探至尊亲王的心被发现,磕磕绊绊须臾,她捏紧手指,低声唐突问:“殿下可准备好走出此地?”
亲王一愣,竟也跟着也问自己,是啊,准备好了么?似乎是没有呢,可至今有哪件事是等自己准备好了它才来的?没有的,事情要来,从不会管你是否准备妥当。
问声落音须臾,冒犯尊上的臣子家眷准备屈膝跪地等待斥责,转角处却温温和和伸出来一只手阻拦下了女子准备发生的动作,这是只形状秀气的手,手上托着方青帕,帕上放着两块莲花形状的小糕,亲王说:“六易居的九辫莲糕,尝尝?”
乔秉居先是愣怔一下,后才双手接过亲王手中小点,日头彻底落下去了,巷子遮在黑暗中,冷风不断阵地打在身上,女子低头看着手中已经看不太清楚具体形状的九瓣莲小点,无声笑了,“是妾驽钝狭隘了,多谢殿下指点。”
巷子外往来纷乱,辨别不出亲王脚步声是从何处远去的,乔思明驾车过来时巷子口只有乔秉居在,接上妹妹乔思明便抓紧离开了,天太冷,在外多待半刻都难捱。
乔家马车走远,亲王顺手从路边买下一串冰糖葫芦,想起那日拽自己乘车的小童,今日亲王在席见也又再见到的,乔氏女之子。
父亲西去时自己比那孩童年纪要大,时大行皇帝灵柩设在崇仁殿,崇仁殿宇那样高,冬日夜风那样冷,年少的亲王无人管顾,是大哥带着亲王仔细照顾,几乎寸步不离,后来大哥登基成为皇帝,仍然把亲王带在身边呵护教养。
父亲走了,是大哥把没人管顾的亲王带大的。
大哥如何养大的自己,亲王自然也要如何呵护幼侄长大,为不让侄儿害怕,亲王要连夜进趟宫城见天子,宫门下钥也不怕,亲王手中先帝所托摄政金印可开天子九门十二宫,亲王要把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少年天子讲清楚,半刻都不能等。
天下事如万人心,变数太多。
是夜亲王入宫。这日夜里,丞相府上灯火通宵未灭,这日夜里,三师官邸谋士尽数聚集,这日夜里,京师数万人心惶不安,这日夜里,受天地亲君师教养十载的少年天子,第一次真正见到世界在眼前崩塌的样子。
次日无有朝议,近十位重臣手拿奏本力请入中,少年天子在日常处理政务的光明殿宣见诸公,亲王也着飞龙袍翼善冠在侧。受拜,赐座,上问:“不知诸卿所为何来?”
一问罢,在坐诸公面面相觑,竟没人敢率先开口,从宫门下一路怼天怼地怼亲王直怼到光明殿外的国朝重臣们,此刻觉得殿内这叔侄氛围与他们预料的情况截然相反。
诸臣不言语,少年天子说:“如此,朕昨夜读书生出疑问,连学问博厚如小皇叔都无从解答,朕便想请诸公为朕解惑。”
两派元首都不在,诸臣目光纷纷投向三师党重员督察院首李君立,李君立满脸“看我作何”之色,将视线回投给对面礼部尚书兼龙图大学士于惠,众人目光随之投向于惠。
年过半百的于大学士嘴角总向下瞥,伴着同样往下耷拉的眼角以及清瘦得往里凹陷的脸颊,十足十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苦涩相,被诸同僚与天子盯得迫不得已,小老头抻着脖子说:“请陛下垂问。”
少年天子说:“汉书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论语又云‘君子坦荡荡’,朕想不明白,既然君子坦荡荡,受千夫所指时他也会无病而死么?若不会,那是汉书之错么?总不该是衍圣公言有谬误罢?”
十岁孩子,即便贵为天子,学四书五经习治国理政时脑子里想法仍会天马行空些,时常与那些思维固定循规蹈矩的成年官场之人截然不同,这不,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愣是被这孩子给牵牵扯扯放到了一处比较。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饱读圣贤书的尚书学士信口拈来就能答之,但话到嘴边于惠犹豫起来。于惠心想,穆和风是个十岁孩子没错,但他更是五岁登基,受三帝师倾注毕生心血教导,得摄政端王携百万王师辅佐的天子,少年天子!
皇帝的问题于惠不能接,在坐大臣都不能接,这不是问题,是明晃晃的千里平地拉弓射鹿,这个时候提这样个问题,但凡有人敢做出半字之回答,那么接下来无论会出现哪种场面,将都不是诸臣以及其各自首脑想要面对的。
少年天子这是打算要护着亲王了,少年天子将诸臣这一军将的甚是漂亮。
值此沉默之际,大内代总管太监正鉴从外面进来,不急不缓在皇帝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少年沉静的神色露出隐约不悦,转述与在坐说:“大理寺来报,获嘉书院夫子刘盟之先生不堪牢狱刑罚,在狱里去了。”
在坐诸位脸色无不乍然几变,真是要命,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动获嘉书院那几个烂读书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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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事情不就是巡盐钦使身死他手,书院师生联名请告么,这些读书人最出格的行为无非是与朝廷官员里外联手,于皇直街上拦下老丞相驾而当街列元氏罪十大项么,下狱吃板子威吓威吓也就罢了,元党为何要置这些书生于死地呢?
丞相府里,此前养病多年的老丞相如今刚刚开府返朝,接他权柄的独子拾朝就给他闹出这样一桩事,连摄政都被迫出手了,真是热闹。
老丞相喝完药,拿手帕擦嘴时掀起眼皮看了下伸双手来接药碗的儿子,不疾不徐说:“刘盟之一命不足惜,但是摄政插手就不简单了,你老实告诉我,获嘉书院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此话问的平静,元拾朝递下药碗吃力地跪下肥胖的身体,想磕头又磕不下去,急得额头汗珠豆大冒:“父亲,父亲息怒,儿这样做是被逼的,都是穆品衡逼的!”
“哦?”老丞相擦完嘴,只用过一次的上等蜀锦双绣帕扔进脚边七彩琉璃痰瓮,扔掷动作带起的风意打散榻角香炉兽口中吐出的袅袅轻烟,一如轻易打散元拾朝在父亲面前本就脆弱的心里防线:“是穆十五逼你,还是你逼你外甥?”
元拾朝伏着身子两手撑在木质地板上,无言以对。
值此气氛微妙之际,外面进来位五十来岁的夫人,虽清瘦却然气质华贵,风格说一不二,轻斥老丞相说:“行了,别跟儿子面前耍威风了,自己家里这摊子事还没捋明白,你还有那功夫去操人老穆家的闲心。”
“……”方才还不怒自威的老丞相悻悻闭嘴。
“娘。”方才还大气不敢出的元拾朝如见救星。
“趴地上做什么?起来。”丞相夫人边摆手示意下人扶儿子起身,走过来坐到老丞相的暖榻另一头,说:“元宝媳妇的事,你最后给拿个主意吧。”
想起儿媳做的那些事,老丞相不由眉心紧拧:“她母家祖父毕竟配享太庙。”
丞相夫人说:“先人配享太庙她就能打着你与元宝的名义大肆敛财?老头子啊,你忘了咱们年轻时在通州那段日子了么?时宦官当道,鱼肉天下,上官敛财,朝廷征税,最终苦的是老百姓,只有老百姓啊!”
“我知道,你莫生气,莫气着自己,”老丞相连忙劝慰提起苦害百姓就生气的老妻,生怕身体不好的老妻被气坏,“我已经让儿子把他媳妇贪敛的那些财物悉数归还,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滔天错事,至于休妻之说,唉,小两口不是过不下去了,事情是很不到休妻那一步。”
“可我怎么觉得他两口已经过不下去了呢,”丞相夫人与儿子暗暗交换眼神,说:“说到这一步,我也不怕你骂我,我还是相中莫京城家的女儿,其他家的女子,我瞧着都配不上我家元宝。”
“……”老丞相看一眼坐在下首的、肥胖身躯塞满整个圈椅的儿子,真不知道老妻哪里来的自信说出这种话。
老丞相也不去纠正跑偏的话题,顺着说:“莫家儿子已经试着在跟阮阮接触了,阮阮带俩孩子,又是离婚的,还能上哪里再找条件好的?你就别再惦记莫家女儿了!”
又是一番东拉西扯,丞相夫人成功把爱子从老伴手中营救走,待妻儿离开行远,老丞相静坐大半个时辰,招手示心腹来近前暗暗吩咐下几件事。
儿子为扩建北里抢获嘉书院用地的事好解决,就是想娶莫家丫头进门这事有点不太好办,不过也没关系,不好办不是不能办,谁让他元在的老妻想让莫家丫头做儿媳妇呢,为讨老妻欢心,他元在有的是法子。
不过如今摄政一派力量逐渐强大趋稳,穆十五虽保持中立不曾公开与丞相府为敌,但若能化之为己用,最起码要确保他日后也不会与相府为敌,那他就要提前找根“绳子”,把这个狼牙已长齐的穆家小十五给牢牢栓起来!
小狼崽子跟虎斗,他还嫩着些。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的进步和制度的完善都是需要一步一步来,没有什么章程自诞生起就十全十美,我们的确要给彼此成长的机会以互相成就。趋于完善的过程需要付出代价,然而恰巧,这样的代价是普通人轻易承受不来,甚至是代价太大太大,又恰巧,我们都是普通人。
我深爱着无与伦比的伟大的祖国和党,无须质疑,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