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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尔48年,宣誓室。

  简纾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他伸手朝头顶摸去,粘稠,温热,这是还没凝固的血液。

  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遭受到重击的缘故,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世界一片模糊像是被黑色的染料给涂黑了,眼前一道道白痕将本就模糊的画面切成千万片。但,独特的味道却让简纾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宣誓室,索尔公学的宣誓室会熏一种特别的香,那是用只在学校南区自然公园生长的植物制成的。

  宣誓室,温景行……!

  简纾猛地睁大眼,温景行那张时下最流行的明星脸正在眼前,宝石似的紫眼正玩味地注视他,“小纾纾,你醒了啊?再不醒,我可要叫救护车了。”

  “发,生了什么?”简纾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但真正发声时却被这陌生的声调吓到了,不,他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应该更高,更清一些。

  “小纾纾?”

  “不是这样的,不是……”那个人不是这样喊他的,他不会这么亲切地喊他,简纾茫然地看着紫色瞳孔中慌乱的自己,紧蹙的眉,缀在眼角的泪珠。

  这是他吗?

  “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怎么吓成这样?”温景行眼皮微阖,弯腰二话不说将简纾从地上抱起,“都是你非要和我吵,才会不小心撞到墙上,磕出这么多的血你让我怎么跟简媛交代?你那疯婆子姐姐不把我宰了才怪。”

  身体仿佛几个世纪没有被用过了,四肢僵硬得让简纾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身体,他根本没有办法反抗温景行的动作,脑袋依然疼得可怕。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一层白膜盖住了,但无论他怎么触碰都没办法掀开,于是,他只能顺着温景行的话问道,“吵架?”

  “嗯。”

  温景行将简纾抗在肩上,单手开了之前被自己亲手锁上的锁,大门被推开,似水般的月光从深黑色的夜空流下。

  怪不得他觉得一片黑暗,原来是晚上啊,简纾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开,脑袋上的剧痛逐渐麻木,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见怀里的人不再挣扎,温景行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向宣誓室大敞的门,地上,阮世礼刻下名字的那块石砖和祖父收藏的石头被洒进室内的月光照亮。

  “会不会真的是场梦呢?”他勾起唇角,转身离开。

  温景行清楚地记得他将醉了的简纾带到宣誓室是索尔48年12月21日,一个月色亮得可怕的晚上。

  而此时也是深夜,月色明亮得连宣誓室前的石砖小路都能被清楚地看见,甚至就连石砖上的纹路也可以被看清。

  所以,无论他们在那边待了多久,这边的世界是完全停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不是梦又是什么呢?

  *

  “真是奇迹,竟然全好了。”

  医生难以置信地看着片子,惊得直摸下巴。从最严重的病发到痊愈仅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明明癌细胞已经完全扩散了,而且还是在脑的位置,可现在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这只能用神迹来解释了。

  病房中,简纾的脑袋上还包着纱布,整个人愣愣地坐着,除了脑袋上因为砖头缝了五针的小伤口,他现在的健康程度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同龄人。一旁,简媛正揪着温景行的耳朵破口大骂。

  窗户微开,冬季的风漏进室内,暖阳照出房内的尘埃,慢悠悠的星星点点飞舞。

  “你到底做什么!求您离我家傻弟弟远点。”简媛看了看身前一脸狐狸相的温景行,又看了眼正窝在沙发上下巴尖尖、身形单薄的弟弟,真是要愁死了。

  “姐——”温景行抬头,凤眼半挑,搭上简媛的手。

  简媛仿佛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把拍开温景行的手,厌恶地退避三尺,“滚滚滚,谁是你姐!”

  温景行没有一点面子被驳的尴尬,自顾自继续道,“小纾纾这样您也知道,说好听点是单纯没心眼,说难听点就是没脑子,您有自己的事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与其让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来陪他,不如交给我,我这个人闲您也知道,不靠谱但安心呐——”

  “谁说我弟没脑子的!索尔大学博士毕业!全国有几个?他就是被那个阮世礼迷……”仿佛提到什么禁忌的东西,简媛立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坐在椅子上的温景行此时也脸色一变,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零点。

  这次出事到现在,简纾一次都没有提到过阮世礼,仿佛将这个执着了一辈子的人完全忘了似的,简媛和温景行也就不约而同地没有问简纾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巴不得简纾将这人忘了。

  可简纾已经听到了这个名字,他转头看向炸毛的简媛和温景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光,“阮世礼?”

  阮世礼?

  为什么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觉得心中被填满了呢?这是他的朋友吗?不对,哪个朋友会有这样的重量?

  难道,是爱人?

  阮世礼,这是个男人的名字吧。

  原来,他喜欢男人啊。

  简纾并没有失忆,他记得自己出生于索尔简家,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有一个祖父,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毕业于索尔大学的历史系,现在就职于索尔公学。

  一个人该记得的重要时间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天出生,哪天入学,哪天大学合格考,哪天毕业,哪天取得第一份工作……可是,为什么会感到一片空白呢?是他生病了的缘故吧。

  “啊,简纾你说什么?我们刚刚谈到等你出院后,我们去哪里玩。”简媛急忙转移话题,身侧价值上万的包被她捏得变了形。

  “我不用上班吗?”简纾疑惑道。

  温景行和简媛见简纾没纠缠于阮世礼纷纷松了口气,俩人视线一对,换上笑盈盈的表情,“嗐,你这病可真是严重,记忆都出问题了,你忘了学校因为生病的事给你放假了?还是带薪假,毕竟咱简教授的水平整个A国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样吗?”

  “对啊,趁着这个机会你跟小温好好出去逛逛,你都多久没出去旅游了,这几天想想去哪里。”

  去哪里?简纾想都没想立刻脱口而出,“希腊。”

  “不行!”“行!”

  简媛奇怪地睨了温景行一眼,但温景行那有些变了的神色让她觉得可能有什么隐情,于是也改口道,“希腊冬天不好玩,你要想去明年夏天姐和你一起去。”

  “哦。”简纾并未坚持,“那萨基?”

  “不不不不!萨基一点都不好玩。”这次温景行和简媛一同反驳。

  简纾总觉得这俩人激动的反应有些奇怪,难不成希腊和萨基有他的仇人?不过也无所谓了,只不过正好想到这俩个地方,“那随你们吧。”

  一个小时后,病房外。

  简媛的脸上没了刚刚在病房内的轻松,双手交叠在胸前,她弟弟现在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什么都记得偏偏正好忘了阮世礼,虽然随了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可他这副失了魂的样子,让她更难受,“为什么不能去希腊。”

  温景行耸了耸肩,诚实道,“因为阮世礼想去希腊。”

  “哈?”

  简媛皱眉,虽然她不希望简纾记起阮世礼,但去个希腊又有什么关系,就因为这个死去的首相想去,她弟弟就不能去了?还有,温景行从哪里知道阮世礼想去希腊这种东西?义务教育也没学过啊?这更不是什么大家都知道的轶闻。

  最终,旅行的事还是全权由目前对简纾状况更清楚的温景行负责,简媛则包了俩人所有的开销。

  *

  一个月后。

  A国,南区的某个古老小镇。

  “这位小哥,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这一剪子下去可是没后悔的。”一家只有几平米的理发店内,光头的理发师握着一把丝绸般的黑色长发。

  “嗯,剪吧。”

  简纾点了点头,朝理发师露出一个“你放心”的笑,左脸颊上的酒窝和南区的好天气一样令人心安。他和温景行出来旅游已经一个月了,一开始他还很抗拒,但渐渐的,心情就被这一路的湖光山色和形形色色有趣的人治愈了。

  心里填不上的空洞被抛到脑后,人生那么短暂,哪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弄不清就不必弄清了,这么好的生活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简纾现在有些不理解从前的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历史这个专业,整天窝在图书馆里看书哪有在外面旅行好玩?

  锋利的刀刃碰上细软的黑发,咔擦一声,三千青丝不费吹灰之力便飘落在地。

  看着地上堆着的长发,简纾觉得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也在无形中被剪断了,干干净净再没有一点痕迹。

  好像一切终于在这刻结束了,他最喜欢的东西也终是亲手被他磨灭,以后再无瓜葛。

  “哎,真可惜。”理发师不禁感慨,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的发质,这小哥人也长得秀气,长发很合适他,也不知道现在年轻人都在想什么,“想换个什么发型?”

  简纾看着镜中刚好到肩膀的黑发,摆了摆手,“就这样吧,够方便了,您给我根黑色的头绳就行。”

  他本就是觉得长发不方便才剪的,真要他换个短发的发型也看不惯,干脆就这样好了。

  这是不舍了吧,理发师一眼便了然,“这不是有原来有根绑头发的黑丝带吗?”

  “丝带不方便,您给我根皮筋吧。”

  “哦,那丝带先还您。”理发师将放在一旁桌上的黑丝带递给简纾,这光泽和手感,肯定是贵族的东西,绝对不便宜。

  然而,简纾却推开了理发师的手,自顾自拿过挂在墙上的一根黑色皮筋,几秒就在后脑勺处扎了个小揪揪,“不了,跟您换皮筋。”

  “可是……”

  理发师为难地看着手里的丝带,等他抬起头时,简纾已经走远了。

  一身清爽的简纾漫步在古老的小镇,温景行去哪儿了?明明是他非要来这里,把自己丢在理发店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与此同时,小镇某栋百年老楼的二层,简纾要找的人正坐在一位绿眼的白发老人身前。

  这间老屋的二楼贴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咒,有框的地方都挂着彩色的石头和木板,此外,卷边的古籍更是多到数不胜数。

  温景行面无表情,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腿上,“所以,他为什么会忘记那个人?”

  这一个月,温景行陪着简纾散心的同时也在思考“穿越”的事,事实上,他在阮世礼的年代也调查了不少东西,整个莫切家和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被他调查透了。

  可以确定那天他带着简纾穿越是偶然,但,这方面的能力却像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他不需要知道就能本能地做出。事实证明,这确实和血脉有关,莫切家的大部分人都有类似的经历,灵魂创越。

  但,大部分人也都只将这当成一场梦,像他这样有意识地穿越,几乎闻所未闻,更不要说简纾这样根本不是莫切家的人。

  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祖父约瑟夫收藏的一堆石头。

  可,温景行用了一个月也没有一点进展,这事就好像每一个家族都会有的古老传说,因为不对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也没人会去在意,像简纾这样失忆的,是头一个。

  于是,无奈之下,温景行就是再不想来南区,毕竟这里是那个姓阮的老家,也还是带着简纾来了,这位莫切家在世最久的老人或许是唯一能解答这一切的人。

  “你说,那孩子叫什么?”老人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层层叠叠的皱纹爬满他的脸颊,但,瞳孔中的绿却明亮得惊人。

  “简纾。”

  “黑发,蓝眼?”老人微微一笑。

  温景行张了张嘴想问老人为什么知道,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找对人了。

  “看你这样子,不是莫切家的人吧?有的事不方便对外人说,孩子你还是回去吧。”上一刻还面色柔和的老人忽然板起脸。

  “我是莫切家的人,我的祖父叫做约瑟夫·莫切。”温景行见状立刻解释。

  “哦?约瑟夫的?那老头也不是什么好货。不过,这绿眼的基因没被遗传到可很是少见呢。”老人那被眼皮压住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直勾勾盯着温景行,“你为什么想知道那孩子的事?想知道真相让他自己来。”

  “不!”温景行急忙从破旧的木椅上起身,垂在身侧的拳紧握,指甲嵌入肉中。

  那张总是张扬的脸在挣扎了很久后,像是想通了,变得格外温柔。

  “我爱他。”

  “有的事他不能知道,但是我必须确保不会再有其他差池。”

  “哈哈哈哈哈!爱?现在的年轻人还在说这事儿?我以为你们眼里只剩下钱和权了呢。”老人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整栋老屋都随着他的笑震动。

  “你能爱他多久?一年,俩年,三年?还是一辈子?”老人转头看向窗外,一个微微皱眉,扎低马尾的男人正好从屋外经过。

  连命运安排好的爱都能被抹去,世界上还有什么爱可信。

  “既然这样,你发誓自己一辈子爱他,我就告诉你真相——”

  老人的话还没说话,温景行就道,“我会一辈子爱简纾。”

  “啧,你小子倒是深情,”老人收回视线,不再开玩笑,他闭上眼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至于真假,这世上已经没人能确认了。”

  “那个孩子应当就是我族传说中的‘贵人’,当历史出现差错没办法用逻辑去填补时,上帝就只能耍点小聪明,让未来拯救过去,形成无限的莫比乌斯环。”

  “为什么恰好是他而不是我们族的人,为什么会灵魂穿越,我一概不知,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你说的失忆倒是有解释。”

  “先人是这样说的。”老人叹息,“忘记是上帝最后的恩赐,让一个人背负历史最终只能走向毁灭。”

  “孩子,既然他忘了,这不就是你最好的机会吗?靖水码头,他在那里等你。”老人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上了楼。

  一直沉默的温景行大笑,忘记是恩赐吗?他拔腿就冲下楼向码头奔去,嘴角咧到耳侧,开心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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