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新为回国的第十天。
“好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不用担心。”阮眠挂断电话,长呼了口气。
他酝酿了许久找好的理由没用上,原本以为章宋父母会强硬要求他回去,结果才刚说出口想留在这边,对方就没有再多问,顺利得让阮眠感觉像是安排好的一样。
跟章宋父母说过之后,阮眠也跟顾新为说了一声,对方听了并没有多大意外,只说他过两天就得走了,希望今天能一起吃个饭,就在他家里。
阮眠答应了,两人约在晚上六点。
宁钦那条朋友圈被阮眠看到了,反复看了几遍才确认是宁钦发的,而不是宁羡。
他上次就知道了,宁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那只流浪猫带回去了,宁羡天天在朋友圈晒猫,他甚至知道了小猫叫睡睡。
不过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章宋,和宁羡没有直接接触,他便没有给对方点赞,安静地躺在好友列表。
阮眠在心里吐槽了下宁钦的拍照水平,便关上了手机。
学校还能多待几天,宁钦的建议他说给阿谷听了,对方倒是很赞同他搬过去。
这些天他们仔细分析了一番,确定了一些事情,宁钦让他完全代替了章宋,不是表面上的,而是从某些层面彻底剥夺了章宋的身份,而他自己,或许已经是一个死人的身份了。
但有一点,除了阮父阮母以外,不排除还有其他人会对他有轻微的印象。
最初阮眠以为跟自己有关的记忆全被抹除掉,但是实际上很有可能的是,其他人对他的记忆停留在了某一个节点,就在“阮眠”死亡之前。
不过阿谷也说了,或许随着世界的逐渐崩塌,周围被他身份影响到的人会想起更多关于他的细节,到那时就是他能回去的时候。
阮眠走出寝室的时候外面飘起了细雪,他撑了把伞,蓦然意识到已经年底了,还有半个月就要除夕了。
不知道在那之前他能不能回到现实世界,和家人过团圆年。
说起来很奇怪,不知是不是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阮眠对于现实世界的记忆很少,少到他想不起来任何一点。
有时他忍不住会想,兴许这就是现实世界,很多东西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但是每当这种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首先否认了,鬼怪和非人的出现,这绝对不可能是真实的。
他居然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阮眠自己觉得好笑,轻笑过后无名状的悲伤又胀得满满的,他到底是在逃避什么?
冬天的黑夜来得早,才五点多天空就开始暗下来了。顾新为生病这几天他往返市中心和郊区,总是同一个司机师傅接单,对他也算熟悉。
但以往都是早上来下午回去,今天难得这么晚才来,司机不免多嘱咐了几句,让他一个人小心点。
阮眠笑着道谢。
目送阮眠走进小路后,司机一下像泄了气的气球,整个身体逐渐变得单薄,慢慢缩成了一点。
车子如纸张一样在夜色中飘荡,很快消失了。漆黑的地上只留下一页空白纸,上面隐约写着:司机将阮眠送到目的地后,多嘱咐了几句。
**
阮眠一进门就被屋里的景象震撼到了。
没有开灯,桌上的烛光摇摇晃晃,温馨的橘色光照亮一小片空间。精致的洁白蕾丝边桌布、透明的高脚杯和白玉般的盘子整齐摆在桌上,烛火下菜肴显得更加美味。
桌子的那头还立着一束鲜花,似乎是叫黑百合。
阮眠有点慌张,刚到门口就想要离开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顿简单的晚餐。
顾新为今天穿得很不一样,特意穿上了正装,显得身形更加挺拔,五官是浓颜系的那种迷人。
他听到开门声便迎了过来,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开心,“你来了!”
阮眠看着他的穿着扬了扬眉,礼貌地回了个微笑,随后被顾新为带到了桌前。
阮眠看着桌上的食物明知故问道:“今天怎么准备得这么丰盛?”
顾新为笑得灿烂,优雅地拿过高脚杯,熟稔地为他倒了点酒,“因为马上就要和宋宋分开了,想要让你难忘一点,不要那么快就忘了我。”
“还挺抱歉的,临时决定不回去了。”阮眠带上了一点歉意的笑。
烛火照耀在阮眠的脸上,那纯澈的眼睛亮晶晶的。顾新为隔着桌子看他,恍然一下回到了几个月以前。
第一次见到阮眠的时候。
在咖啡馆里阮眠也是这样坐在对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满足地吃着蛋糕。
阴暗因子不安分地跑了出来,顾新为暗暗地想,很不公平。
他见过阮眠很多面,甚至在躲避追逐的时候还去偷偷看过阮眠。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对阮眠起了心思。
阮眠的假身份能骗过人,但是鬼不行。他们更习惯靠气味区分人,阮眠身上有甜甜的专属的气味。
扮演角色是林清最擅长的,贪婪和狂热能演出来,他大可说自己是在贴合边学林的人设。可是感受不能。
不可否认,见到对方的时候他的心情会好上很多。刚进寒冬时他躲过新一轮追逐,街上匆匆瞥见的一眼,从那开始他决定要找新的身体了。
顾新为成为目标是因为他和章宋之间的关系,在这时很好成为了踏板。于是他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
亲手杀了对方。
“贪恋”中有一条明文规矩——坚决不剥夺活人的身体。做出这种行为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想来想去只能把这归咎于是一种报复,对阮眠的恨意太深。
正因为阮眠他才会被宁钦那疯子缠上。
可是当真正成为了顾新为能够光明正大站在阮眠身边,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恨意,哪怕一丝一毫。宁钦是个疯子,他也是。
那是一种什么奇妙感觉呢?将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的位置,尽情批判宁钦、嘲讽宁钦会喜欢上一副空空的漂亮皮囊,实际上自己也有了心思。
所以不公平。
他见过阮眠的方方面面,可对方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他的模样他的声音,都不是属于他的,他永远没有机会让对方知道真正的自己。真不公平啊。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阮眠小抿了口红酒,抬头时黑白分明的眼睛带上了一丝疑惑。
顾新为死盯着他唇上的那抹光泽,意识到自己失礼后笑了笑,站到阮眠面前微微俯身行了个礼,说道:“漂亮的先生,在宴会开始之前,能有幸邀请您跳支舞吗?”
“宴会?”阮眠没明白他说的话,对顾新为举着的手有些犹豫。
他刚想要婉拒,屋子里突然响起了音乐声。
“请不要拒绝我,我会很伤心的。”
顾新为笑起来很好看,阮眠觉得。
音乐像是早就被设定好的,舒缓悠扬,又带着一丝缱绻,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他不由自主搭上了顾新为的手,好在对方真的只是想要邀请他跳一支舞,绅士地保持了距离,腰上的手也只是虚虚搭着。
阮眠松了口气,告诉
喃颩
自己就当是和朋友跳了支舞。
两人都没说话,全程伴随着乐曲舞动,顾新为举手投足间都透出极好的气质,温柔耐心地引着阮眠前进、后退。
乐曲进入尾声,阮眠以为终于要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时,顾新为却没松开他。
反倒腰上的手更用力了。
阮眠不明所以,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突然袭来,他喊了一声:“顾新为?”
对方没立马应答,反倒是音乐再次响起,这次不一样,前奏刚响起的时候阮眠便觉得不对劲。
时快时慢,节奏高低不一,顾新为照旧是微笑着指引他共舞,阮眠跟不上节奏,只能被牵着走。
顾新为毫不在意,嗓音性感,十足的浪漫绅士的做派,说着:“为客人表演一下吧。”
“什么客人?你在说什么啊?”阮眠试着甩了一下手腕,没挣脱,但是顾新为看向他的眼神明显不是正常的。
顾新为哼笑了一声,握着他手的力道大了些,步子缓慢稳重,缓缓道:“当然是……他们。”
话音刚落,屋子瞬间亮堂了起来,不是灯光,依旧是烛火,在刚刚黑暗的地方,亮起了一排排的烛火,桌上的佳肴也显露出来。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轻盈跳动,甚是好看。
阮眠闭了闭眼,懊恼自己警惕性越来越差了。阿谷说过,那些东西惯会伪装,不要轻信他人。
尤其是那些恶劣的,最喜欢吓唬人。
凭空而起的烛火,空荡荡的座椅,他还能不明白吗?
这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不仅如此,阮眠能感觉到短短几十秒内很多道视线聚集在了自己身上,那些黑暗中,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看着他。
黏着在皮肤上,钻进毛孔,令人恶寒。
感觉到面前的人一下紧绷了身体,顾新为笑得更开心了,只是这时候的笑容显得格外渗人,他一下一下地哄着怀里胆小的人。
“不要紧张,眠眠。”
阮眠几乎是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立马抬起了头,对方叫他什么?!
他实在太过惊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向来漂亮的眼睛都带上了惊恐之色。
顾新为像是没看到他的剧烈反应,自顾自地靠近了些,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说道:“我上学的时候很喜欢国外的一部作品——《My Last Duchess》。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主人公,而是那个画家潘道夫,他偶然说的那句话。”
“‘夫人的披风盖住她的手腕太多’,或者说‘隐约的红晕向颈部渐渐隐没,这绝非任何颜料所能复制。’”
很正常的一句话被顾新为念出来味道完全变了,他的视线随着话语从阮眠洁白的手腕一直到颈部,阮眠感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乐曲在这时突然变得高昂,像是在昭示什么。
“眠眠,你听过这个故事吗?”顾新为突然提问道,脸色很温和。
阮眠飞快摇了摇头,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
顾新为大度地原谅了他对故事的无知,介绍道:“这番话讨了公爵夫人的欢心,但公爵不高兴了。”
他说着稍加用力捏住了阮眠的下巴,直直地和那双眼睛对视,看清了里面的害怕。
低声道:“人就是这样,嫉妒、贪婪,厌恶妻子在他人面前表现羞涩,又觉得说太多理论有失尊严。”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夫人永远停留在画里,从此以后只会对他露出微笑。于是公爵下令处死了公爵夫人。”
顾新为说得漫不经心,阮眠颤了一下,感觉对方意有所指,“我、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嗯?”顾新为抚上他的脸,指尖缓缓滑动,“我是在说,宁钦会是那个公爵吗?”
阮眠还没来得及回答,被顾新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拼命想要推开顾新为,却被牢牢禁锢住了双手。对方将整个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暧昧地凑在耳边说:“猜猜看宴会还邀请了谁?”
心脏跳到了极点,快要冲出胸腔,阮眠这时才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欢快的门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叮铃叮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