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灯从上至下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周无忧笑得很平常,就像她往常那样。
一眼看去,温和、有力,典雅高贵。
易宁站在她旁边, 笑得和她如出一辙。
周锦书低下头嗯了一句, 随后慢吞吞道:“家里只有一间房。”
周无忧穿着高跟鞋的腿往前迈了两步,红色皮面闪闪发光:“没事, 我今晚和易宁在附近住酒店, 你应该这两天就能回去吧?我买了三张明早的机票。”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
周锦书默然,“好。”
易宁站在他们旁边,笑着打量周锦书, 似乎好久没见到了挺好奇他的变化。
周锦书还是原来的样子, 几乎没什么不同。
只是变高了, 人更白了。
周无忧抬了抬下巴:“锦锦,不请我们进去参观参观?”
周锦书顺从地从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易宁站在门口, 看了一眼,笑眯眯道:“锦书,你住得地方还挺小的,你好节约啊。”
从玄关看去其实并不小, 只不过周锦书画画的东西堆得有些多, 所以显得杂乱狭窄了些, 这附近九十多平的一居室已经是不错的学生公寓了。
周无忧站在玄关, 没彻底进去,鞋子也没脱。
她的表情已经显示了一切。
不过她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站着看了看, 随后指着桌子上一对杯子问:“锦锦,家里有客人?”
她问:“什么客人, 还要你特意准备杯子。”
易宁也注意到杯子,观察着周锦书的表情,打趣道:“周姨,您可别问了,等会儿锦书要不好意思了。”
周锦书听得懂周无忧语气里若有若无施展的压力,没主动给她拿拖鞋,说了一句:“朋友的。”
“什么朋友?什么名字?”
周无忧目光灼灼。
“楼上的,邓斯。”
易宁对这个普通的名字没什么兴趣,他盯着周锦书问:“锦书,好像你外公的忌日要到了,今年你也要提前去镇上吧?”
周锦书看了一眼周无忧,应了一声。
易宁站在门口,似乎有些感叹:“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每年忌日清明都坚持回去祭拜,一次都没落下,真是孝顺啊。”
他开玩笑对周无忧说:“周姨,你可得吃吃醋,锦书对外公比对您还亲呐。”
周无忧神色淡淡,扯着嘴角笑了笑,问周锦书:“是吗?”
她从来没去祭拜过她父亲,尽管从血缘关系上,父亲比外公更亲近。
周锦书没说话。
他对外公比对妈更亲这事,一直是梗在两人中间的一根刺,往常他和周无忧闹不愉快,不是因为这个事,就是为了学雕塑的事。
甚至学雕塑的事也可以说和外公有关。只要是和外公有关的,周无忧通通不喜欢。
易宁没有拐弯抹角阴阳怪气地说,甚至说得很直接。因为他同样知道他们之间最大的心结,以轻松的语气明着说出来,反而不会让人觉得他有心挑拨。
只是无意间的一句玩笑罢了。
周锦书把包放到沙发上,转头问他们:“还要进来吗?”
易宁笑着刚要答话,周无忧已经摆手说:“算了,你今天也累了,好好收拾东西吧,明天早上要早点起来。”
目送两人离开,周锦书轻呼出一口气,走到桌子旁边,把陶瓷的两个杯子洗了洗收进去。
他和程庭发消息说了下要提前走了,解释了原因。
程庭倒是很平静,只说让他路上小心点。
周锦书有点愧疚。
程庭是为了等他一起回去,才在A市待到现在。
结果他最后又把他扔下自己先回去了。
他怀着这样一颗愧疚的心,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
【TS:今天是我有罪,等回去请你去旅游。】
【狗东西:噢,去度假酒店,里面游泳池很大。】
周锦书看着这条,想像程庭拽着一张脸打字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笑出声来。
心情变好一点,他故作高深回他:
【TS:看我心情。】
他安慰自己,反正就算不是和周无忧回去,他也是要回去的,都一样。
第二天一早,收拾好东西,周锦书上了车。
周无忧和易宁已经在车上等他了,驾驶位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笑得很谄媚,是这次周无忧来这边的合作公司派来的司机,专门接送。
易宁的长相充满亲和力,鼻梁上挂着一副属于金融精英男的睿智眼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岁。
他很健谈,一路上和周无忧说公司上的趣事,有些专业名词周锦书听都没听懂。
好在他向来不说话,更不必回话,只需要做个安静的听客就够了。
有时候一些观点说出来,周无忧笑着回他,满眼赞许,直夸他学得好。
说得不对的地方,她会耐心纠正,神情和态度像对待认真好学的小辈,可亲可柔。
司机从镜内看后面,笑着拍马屁,说小公子和周无忧长得像,懂得多,以后能帮周无忧管理公司。
易宁脸上笑意加深,周无忧也没否认,只是看了一眼偏头看着窗外的周锦书,不在意地笑笑。
周锦书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小时候,他会暗暗里和易宁比较,会为别人说易宁更像周无忧儿子而闷闷不乐,会因为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不开朗而自卑,但心疼得久了,慢慢的也就麻木了。
周无忧好面子,易宁履历优秀,如果他真的是她儿子,恐怕她早就满世界宣扬了。
飞机上易宁终于安静下来,他礼数周全,由于温度低,他还帮周无忧多要了一条小被子才坐下。
周锦书什么也没管,一觉睡到回家。
万姨早就在门口迎接他们了,身上穿着围裙,笑得牙不见眼,上来就要帮周锦书取书包:“哎呦,锦锦回来了,累了吧?姨帮你去放放行李。”
易宁好像不满意,赖着万姨,一边笑一边假装吃醋:“妈,你的眼睛里怎么就看得到锦书啊,我地位不保啊。”
万姨笑着推他:“去去去,你力气那么大,又是哥哥,还要和锦锦抢啊。”
她眼角的皱纹堆起来,胖胖的身材,看着就是很朴实的一个妇女,冲着周锦书笑。
周锦书把书包拿回来:“谢谢,不过我自己上去放吧。”
他力气也不小。
易宁还没他高呢。
进了房间,周锦书刚放下东西,敏锐地感觉到房间又少了些东西。
他没具体探究少了些什么。
每次回来,房间都不一样。
万姨偷偷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他早就发现了,也和周无忧说过。
不过周无忧完全不在意。
她说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万姨帮衬过她,就是偶尔贪心拿些家里的东西出去,只要不过分,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言下之意是叫周锦书也别管了。
严格来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周无忧的,既然她都不在意,周锦书又有什么立场在意呢?
所以重要的东西他会锁起来,其他的就随便了。
周无忧抬头看见周锦书已经进房间,问:“什么时候吃饭?下午我还得回公司开会。”
万姨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已经做好了,做了一大桌子呢。”
听到她要去公司,易宁目光闪了闪。
不过他今天放假,不用跟着去。
万姨做菜是好手,又快又好,做的都是周无忧爱吃的。
等周锦书下来,饭桌上几个人都已经坐好了。
来打扫卫生的姑娘不在家里吃,万姨和易宁都是在家吃的。
周锦书不喜欢万姨开玩笑说他力气很小似的,特意多吃了一碗饭。
他长得精致,小时候有段时间头发长了点,万姨总是小姑娘小姑娘的喊他,和旁人介绍也是说:雇主家里那个姑娘一样的小子。
....
易宁给周锦书夹了一筷子菜:“看来还是妈煮的菜合锦书胃口,比平常多吃了一碗。”
周无忧也看周锦书一眼,笑了:“那明天再煮一次吧。”
万姨嘿嘿一笑,慈爱地笑,嘴里念叨:“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周锦书顿着筷子,对碗里多出来的那口菜如鲠在喉。
又吃了几口,小心地绕过了那块菜,还有旁边被污染的米饭,他站起身,“上去了。”
周无忧看着他的背影,轻飘飘说,“这段时间就不要出去了,不是打算要转专业或者出国吗?先复习一下,我给你买几本书做做题。”
周锦书脚步没停,话也没回,像没听到。
万姨长长地唉了一声,替周无忧埋怨了一句:“这孩子,脾气真大。你可都是为了他好。”
周无忧站起身:“我走了,你们慢慢吃。”
...
周锦书仰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周无忧知道他不满,也知道他不想选,但她不在意。
就像她其实很清楚的知道他不喜欢易宁,却还是要带着他来接他一样,她忽略他所有的感受,觉得他只要听她的话就行了。
周无忧不像别的家长,如果孩子不听话,会打会骂,或者强制命令。
她从来不骂人,也不打人。
她有自己的方式。
冷漠对待,区别对待,或者用各种方法逼得周锦书难受,自己受不了按照她说的做。
易宁就是她的武器之一。
在房间没躺几分钟,万姨门也没敲推门而进,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白色的小盅:“锦锦,刚炖好的燕窝,你吃点吧?”
周锦书坐起来摇头:“不用了,我吃不下。”
万姨也没勉强,又端着小盅下去了,喊易宁来厨房吃。
易宁还以为有什么事,看见那两个小盅,他明白了。脸上带着嫌恶,看了一眼关着的门:“你能不能不要再做这种事。”
万姨的脸拉下来,眼睛一横:“哪种事?哪种事?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易宁看着燕窝,冷哼一声:“偷鸡摸狗的事。”
万姨自己把燕窝打开,吃了一口:“怎么偷鸡摸狗了,我炖给他吃,他自己不吃,为了不浪费,我们俩吃了怎么了?”
易宁没动:“妈,我自己能挣钱了,你何必像以前那样?”
周锦书不喜欢这些补品,而且刚吃这么饱,想也知道他会拒绝。
万姨在饭桌上就给他使眼色,让他少吃点。
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真是不知好歹。”万姨用方言骂了他一句:“你知道这玩意儿多少钱一盅吗?一万多!你现在能吃得起一万多一盅的燕窝?这可是好东西!”
她两只眼睛挤到一起,露出一副精明市侩的模样,胖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把燕窝吸溜一声就喝光了。
“妈还不是心疼你,我每天在家干活,给人当佣人,现在好了,你好不容易读了个书出来,又给周家当佣人,给她公司干活。”
她忿忿不平:“我就说周无忧那么好心,送你去国外读书。”
易宁用手锤了一下桌子,燕窝震动得水花四溅,把她吓了一跳:“干什么?我说不得啊?你读了书,不去当官,不去端铁饭碗,在她家打工,当牛做马能有什么前途?”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说这种话吧?”易宁咬着后齿,把牙咬得吱吱作响,手背青筋暴起,一掌把装满燕窝的小碗打翻在地,还是努力压低声音: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的眼睛就只能看见村里那一亩三分地!”
被暴怒的儿子吓住,万姨也说不出话了,底气不足:“不说就不说,你不吃我自己吃。”
易宁摔门而去。
周锦书听见了声音,在窗口看了一眼,拿着画板到楼下花园院子里画画,现在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争奇斗艳很漂亮。
今天的阳光时隐时现,有时藏在云里,有时又冒出来,风带着热浪滚滚而来,把他的额头浸上汗珠。
一个人从背后的墙头上冒出来,冲着他喊了一声:“这么热怎么不进去?”
周锦书抬头看见是程庭,并不惊讶。
小区有两个区域,一个别墅区,一个居民楼,设施安保都很不错。
周锦书家就在这两个区域的交界处,旁边就是居民楼,最近的一栋是程庭家。
程庭爬墙头都爬惯了,还给搭了个梯子,站在那里随手给自己摘了根草绕手里玩,脸俊秀得能压下一墙花草。
“看见我不惊讶?还是你在等我?”
周锦书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墙边仰头看他:“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
程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周锦书刚走,他就买了下一班飞机,前后脚到家。
“那你就是在等我。”他肯定道,“为什么不直接发消息?”
周锦书又坐了回去,拿起画笔画刚刚没画完的画,“这段时间,你别过来了。”
“为什么?”
周锦书很清晰地知道周无忧不让他出门是为了什么。
这几天里,他不断的问自己,你喜欢程庭吗,如果你和他在一起,你能承受同性恋这个词带给你的所有吗。
能吗?
张玫瑰马上就要回来,到时候家里只会更加一团糟。
同性恋是少数人,从小到大,他都喜欢当多数人。
从来如此。
程庭明白了什么,嗤笑一声:“你怕被人看见?还是因为之前我发的东西被你妈妈看见了?”
他猜得很准。
周锦书洗了洗手里的笔:“不是,是我自己。我想冷静冷静。”
程庭问:“你还需要怎么冷静,之前冷静得还不够吗?”
他指得是之前冷战那次。
程庭的烦闷显而易见。
周锦书这几天都没有对他表示拒绝,但每当他有一点希望的时候,又会被泼一盆冷水,从头凉到尾。
例如现在。
三番四次下来,他也猜不准他到底怎么想的了。
“如果是你妈妈的原因,我可以去说……”
“你去说什么?”
周锦书打断他,对他莽撞的话感到无比恼火。
还是他是觉得,谁都像任昭一样好说话?
这两天的种种堆积在他心口的东西在这时候毫无预兆的喷发,他站起来,语气很冷:
“说了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这段时间就想一个人待着!”
程庭的手指搭在墙沿,指尖苍白:“那你是什么意思?觉得和我在一起丢脸?”
他明明也不是没有心动。
明明也不是毫无反应。
回来了又突然一脚把人踢开。
周锦书把画笔一扔:“是,别来了。”
两个人都很幼稚,一言不合加上心中烦闷,一下就吵了起来。
周锦书更是反常得像个爆竹,一点就燃。
但他话刚说出口,看见程庭从墙上跳下去走了,又有点不是滋味。
好像话说太重了。
明明他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