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在一片热闹和轻松的氛围里结束, 马上就要回家,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
雕塑班有一半同学要转专业,他们也憧憬着新专业的生活,比往常都活波。
因为是最后一次班上人这么齐了, 班长提议最后聚一次, 全班一起。
阎教授也破天荒来参加聚餐,不过他只在饭店呆了一小阵, 没吃饭, 看了看每个同学,说了说话就走了。
周锦书在一圈人的劝说下喝了几杯啤酒,脸颊酡红, 有点醉意了。
他喝醉的时候不太耍酒疯, 只是会比往常话更多一点, 大胆一点。
他问班长:“你也要转走了吗?”
周遭乱哄哄的,有几个男生在喝酒划拳, 爽朗的笑声充斥挣个饭桌。
班长沉默了一会儿,说:
“是啊,我当初来雕塑本来就是个意外,现在能转专业, 我....”
邓斯拍了拍他的肩, “你也不用觉得自责, 虽然你是班长, 但也没人说班长就不能转啊,还是自己的前途最重要,放宽心, 大家都能理解的。”
周锦书脸红红地点点头,又难过又为他开心:“无论怎么样,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
班长笑了,眼底光芒闪动:
“谢谢你们,虽然我当初并不是冲着雕塑专业来的,但在这个专业待了一年,我也不觉得后悔,更不会觉得是浪费时间,见了这里的风景,我更坚定自己要走什么方向,在这里遇到的朋友、同学都很好,这份情谊就够我记一辈子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我们也不会忘了这里的,没事还来看看老阎啊。”
“哈哈哈哈张涛,你不是最怕他了吗,怎么要走了倒舍不得了!”
“这段时间突然发现老阎和蔼可亲,打是亲骂是爱嘛~”
邓斯打趣:“行了行了,别肉麻了,就是转专业了,又不是不在一个学校了,想聚就聚,听得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众人一起笑起来。
这场散伙饭吃得热热闹闹,足足吃了三个小时。
周锦书喝了酒,趴在旁边的椅子上躺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如丝,从开着的窗台上飘进来,吹起轻轻的风。
挺凉爽。
他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没起身。
极致热闹过后是有些更加空洞的失落,走了这么多人,以后这个专业更冷清了。
“还不想起床?”
旁边一道似笑非笑的调侃声音,熟悉得让周锦书猛然转过了头。
“你怎么来了?邓斯呢?”
程庭斜靠在后面的椅子上,一只手随意地搭耸着,修长的手指漂亮得像一件艺术品。
“他有事先走了,喊我过来接你。”
他笑:“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这是喝了多少?”
周锦书被他拉起来,感觉头又重又疼,手被压得麻麻的,晃了晃脑袋:“好像一瓶。”
程庭没好气地捏着他的手揉了揉,给他倒了杯温水:“能耐了,三杯倒还敢喝一瓶。”
“现在还难不难受?”
周锦书咕噜咕噜喝了一整杯温水,胃好受许多,摇了摇头:
“好多了。”
“走吧。”
程庭站起身:“走不走得动?”
周锦书把杯子放下,其实还是有点头昏脑胀的,“走得动吧。”
程庭没说什么,拉着他下楼。
两人都没带伞,向饭店借了一把,有点小。
雨淋漓不尽,饭店是很古典的建筑样式,四个角挂着象征着吉利的朝天鸟,雨柱一点点顺着屋檐滴落,敲打着瓦片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雨幕下,程庭半蹲下:
“上来。”
周锦书没动:“我没有走不动。”
“我知道。”程庭扭头,无奈的眉毛微微挑着:“伞太小了,我背着你,你打着伞,这样不会湿。”
“你没开车来?”
“这里又不远,节能减排不知道?”
周锦书扶着突突作痛的太阳穴笑了,“去你的,你是这样的人吗?”
他还是乖乖趴上去,一手撑起伞,下巴搁在程庭宽阔的肩背上。
雨丝飘在脸上,细细密密的带着凉意,闻着新鲜的空气,有人陪着他,周锦书刚醒来的孤独感被一点一点吹散,惬意像烈阳后的急雨一样让人通身舒畅。
程庭说要追他,但事实上他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自从那次宣告以后,他就低调了下来。
只是会早晚接送,给他做饭,拉着他打游戏,还送花。
第一次收到花的时候,周锦书差点吓得把花扔掉。
一大束黄澄澄的向日葵,中间插着满天星,一种凌乱又杂七杂八的磅礴生命力扑面而来。
但不管他怎么说,程庭坚持认为送花是追人的必要环节,非要隔三差五送花。
早安晚安一个不落。
周锦书被他老土的追人方式震撼,每天晚上只回一串省略号,表示已阅。
为了显示他们之间不可能,他已经尽可能对他冷淡,示意他别追了。
程庭一点也没受影响,完全对他的狠话免疫。
周锦书双手搭在程庭的肩上,可能是今天情绪比较低落,也许是雨让他们靠得更近,总之他今天不想再把程庭当成一个觊觎他的狗东西,只想忽略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回归最开始的模式。
他感叹:“好像每次你背着我都是在下雨天,好巧啊。”
程庭嗯了一声,把人颠了颠,开玩笑道:“那我要祈祷老天爷多下雨了,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周锦书用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美得你。”
程庭的笑声隔着雨传来,低沉又好听。
周锦书把伞往下压了压:“这伞真小。”
“你打着自己就好,不要被淋湿了。”
“....你还背着我,我就打着自己,那我成什么人了?”
“我身体好,淋了雨也不会怎么样。我怕你感冒了还要我伺候你。”
“快滚。”周锦书白他一眼:“我身体好得很。”
程庭突然背着他跑起来,“那我滚了,你别摔下来。”
雨里这样飞速的奔跑,一阵风吹到他脸上,发丝向后飘着,露出光洁的额头,背上的周锦书被颠得看不清两旁的景象,吓得紧紧抓着他肩膀,差点喊出来:
“程庭,你有病啊!”
程庭大笑,速度慢下来,桃花眼满是戏谑:“不是你要我快滚吗?背着你滚不了,只能快了。”
周锦书被他的幼稚无语到,打不过干脆加入,双手掐着他的脖子道:
“那你的小命现在掌握在我手里,我命令你不许快。”
程庭把背挺直,严肃大声:“遵命!请问少爷,现在往哪个方向缓慢前进?”
周锦书慢吞吞哼了一声:
“往右,罚你背着我绕这个公园走一大圈。”
....
雨时大时小,往常人山人海的公园现在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两个打着伞在里面绕圈的神经病。
周锦书很喜欢这种没人的公园,又有人背他,惬意得不得了。
公园的最中心是一个湖泊,被雨打出一圈圈的涟漪,花草树木,建筑都被笼罩在一片蒙蒙细雨中,又绵又密地带着凉意,把夏季的燥热一扫而空。
走着走着,周锦书问:
“拿了通知书,上大学以前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说不找房子了?”
他早就想问了。
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一直没问。
但现在他忽然又觉得问问又怎么了,话题敏感又怎么了,大大方方问出来,比藏在心里好多了。
人的情绪有时候就是这么多变。
程庭背着他的手动了动,绕着湖边的石子路慢慢走,“你说想见识一下酒吧是什么样,晚上我们去的时候,你喝了几杯就醉了。”
“我们突然说到十年后会怎么样。”
“你说,那时候你应该已经结婚了,可能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有一个可能不是很漂亮,但是你很喜欢的妻子,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你说你喜欢的人可以不好看,但要善良,要知性、要温柔。”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是什么,大概就是喜欢的人在你面前,你听着他描述着和你完全不同的理想型,听着他对未来美好但和你无关的憧憬。
而你只能听着、看着、心痛着,再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他不可能。
两条看起来无限相交,却注定着渐行渐远的线。
是很好的朋友,是永远不可能的恋人。
程庭的声音很平静,背着他的脚步很稳:
“忘了那时候我怎么想的了,可能就是单纯想放弃了。”
所以他三番几次翻了阳台,却从来没有进去。
他以为时间就能让他渐渐忘记,回归平静,回归成周锦书需要的“好兄弟”。
但有的感情,不会因为时间流逝就被冲淡,他似乎陷入了一个痛苦又无法挣脱的漩涡,一次次被吸进去,沉沦着窒息。
苦比甜多,但他甘之如饴。
他笑了笑:“不过结果你也看到了,没成功。”
周锦书愣愣的听着,酒醒了一大半。
心口像面前这个本来平静无波的湖泊,被雨打得涟漪四起,酸涩和疼蔓延,充满四肢百骸。
他不敢想当时他无心的话,给程庭带来怎样的冲击。
对于他来说的酒后闲谈,对程庭来说,那应该是他最难过的一天。
程庭从来是个很张扬的人,张扬的笑,张扬的脸。
他身上有这个年纪的少年最肆意的热烈,蓬勃得就像那颗向日葵一样,眼角眉梢永远闪着光,只要出现,就能成为所有人的中心。
高中的时候,周锦书的外公坟地要被强行开发,他在学校,最后一天才知道消息。
学校和开发商有点关系,不可能让人去阻止这件事,他怎么也请不到假。
作为乖学生的周锦书第一次逃学了,当着校门口保安的面冲了出去。
回来以后第个周一,程庭国旗下讲话,而他要上去罚站并且围着操场跑三十圈大声念检讨。
老师和校长对他这种公开挑衅学校制度的行为表示了严厉批评。
马上就要评选文明学校,周锦书这一跑一闹,完全让学校和文明校园失之交臂,校长是个刻薄的地中海中年男人,大声地辱骂他,用词极其难听,让他站到后面去让全体同学看看,引以为戒。
底下许多同学都知道周锦书跑出去的原因,面露同情和不忍。
程庭搁下话筒,调好高度,改了原来关于人生感悟假大空的稿子,悠悠扬扬:
“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么?这是个很大的命题,尊敬的校长觉得是学校的文明奖章、是金钱、荣誉、成绩,周同学觉得是亲情,是良心。”
“所以在校长和开放商狼狈为奸的情况下,他还是要冲出学校,只为了拿回爷爷的骨灰。学校把这样重情重义的行为定义为破坏纪律,我不认同,并深以为耻。”
满堂哗然。
程庭嘲讽人很有一套,短短几句话,校长就被批得一文不值。
他气得满脸涨红,暴跳如雷,马上就要冲上去把人拽下来,周围的学生一哄而上把他拖住,场面一片混乱。
程庭微笑着看向愕然的周锦书,郑地有声:
“学习很重要,规则很重要,但人生的路太长,不只有学习和规则,你没做错!”
他一抬手脱下身上的夏季校服,露出属于体育生肌肉纹理健康、线条漂亮的身体,引得下面的学生一阵尖叫起哄。
程庭桃花眼一眨,勾起唇角:
“我没穿校服,不守规则,我自己站后面去受罚。”他大声道:“我申请和有情有义的周同学站在一起!”
为了显得比较有礼貌,他又加了一句:“可以吗老师?”
本来就只是象征性附和校长骂骂的班主任捂着脸哭笑不得,对他摆了摆手示意这兔崽子别说了,快去。
周锦书也忍不住捂着脸。
少年肆意的笑,迎着阳光的侧脸格外让人惊艳。
校长大骂要让程庭和周锦书好看云云,胖腿气得抖,浑身肥肉都在颤。
底下的人也不甘示弱,纷纷脱下衣服,大声示威:
“我也不守规矩!我也去站!”
“我也去!我也没穿!”
“加我!我没带校服!”
女生不好脱衣服,把绑着的马尾辫一松:
“老师,我披头散发!我举报自己,我也去罚站!”
“我也是!老师我刘海过眉毛了!我也去!”
......
越来越多的人站上去,一排排精壮的少年和站得板正的少女气势汹汹的盯着校长看,挤挤攘攘的庞大场面,校长的叫声都小了。
在越来越多的人注视下,老师有点尴尬地问:“也不是什么大事,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校长灿灿一笑,小声道:“额.....那,那就这样吧。”
他转身就走,胖身影颇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班主任举着话筒无奈:
“行了行了,剩下的人别脱了,唉唉唉,说你呢,李一掌----你脱裤子干什么?”
所有人哄堂大笑,李一掌挠挠脑袋,大声回:
“老师!这样凉快!”
又是一阵大笑。
一大群人挤成团,趁着这个机会闹,叽叽喳喳,一扫周一的沉闷,操场充满热闹的气息。
周锦书则被一群光膀子男同学围在中间,程庭有点嫌弃地把他们拨开,一点也不让他们碰到周锦书。
一场严重的批评在程庭的搅和下成了一场闹剧,几个老师假装拿这么多人没办法,皱着眉头嘟嘟囔囔:
“下次可不许这么闹了。”
老师们紧皱的眉头下是微微笑着的唇角,充满欣慰。
少年和少女,正是正义、冲动、不怕死的代名词。
正如书里所说--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这才是少年!
这个有着蝉鸣的夏季,就算是过了许久,也被人频繁提起。
也许是因为阳光刺眼,也许是因为夏天的风太热烈,总之— —周锦书忘不了那一天。
这样耀眼肆意从来不管不顾的程庭,在喜欢他这件事上,却一直是敏感、被伤害、患得患失的那个。
爱情让人变得像个傻子。
周锦书嘴里满是苦涩:
“喜欢一个人很累,程庭,别喜欢我了。”
程庭自嘲地笑笑:
“我决定不了。”
“锦锦,说不定你结婚那天,我就真的放下了。”
也可能是死心了。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这世界上的事总不是十全十美,上天能让他遇到喜欢到刻骨铭心的人,已经是对他的恩赐。
原来他只是想,以朋友的身份陪着他就好,可是人就是这样不满足。
成了最好的朋友,还想要更多。
贪心不足。
他故意轻松的笑笑,“我不是还有九次亲吻在你那里吗?说不定亲完我就想开了。”
周锦书趴在他肩膀上,闷闷地纠正:“八次。阳台也有一次。”
“那次太简单了,不算。”
“算的。”
“不算。”
“算。”
“不算。”
……
雨停了,日光从云层中探出头,湖面和云层的交界处,出现了漂亮得让人震撼的彩虹。
大地广阔,阳光明媚,照着两个还打着伞的少年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