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还在一块儿,这言下之意有多明显,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
骆尧当然不认,急着赶人,恨不得亲自把纪尘从医院里撵出去。白燕宜也脸色微僵,死死拉住骆尧的手腕,防止骆尧在医院里大吵大嚷。
几个人在原地僵持,好在急救室的灯适时灭了。门开之后,六七名医生陆续走出来,看得出,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约摸是骆老爷子已经脱离了危险。
为首的那位大夫年纪不小,起码是个主任级别的医师。他看了眼骆舒与何汜夜,没有选择任何一人靠近,而是站在手术室门□□待了一番。
“何总,骆总。老爷子求生欲望很强,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了。不过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务必按时吃药,有任何的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联系医生。等老先生醒了之后,家属就可以进去探望了。其他时候,静养为上。”
主任医生宣告完便先行离开。他前脚走,骆舒后脚就和白燕宜交代了两句,以公司明早还有会要开,也跟着离开了医院。
白燕宜阳奉阴违,这边答应了骆舒亲自看顾老爷子,那边等骆舒走了,自己就拉着儿子离开了医院。
说骆老现在需要静养,她和骆尧在医院守着也怕扰了老爷子的清净。
纪尘眼睁睁看着骆家三口人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分道扬镳,深深感慨起什么叫“商人重利轻别离”。
他看了眼眉头紧锁的何汜夜,摇了摇头。
等骆家人都走了个干净,骆吉正才被从急诊室里推出来,送进加护病房。
纪尘眼睁睁看着,那画面实在看得他心悸。他想起来十几年前一些类似的画面,不由得心里微苦,一种倦意瞬间弥漫上他的四肢。他找到病房门旁边的长椅瘫坐下来,双手撑着直冒虚汗的额头。
他的异常被何汜夜看在眼里。何汜夜走过去,悄悄把人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关切的问。
“怎么了?”
纪尘闭着眼,一开始并不愿意开口。他捂着心脏,直到感受到心脏的抗议。
他缓缓揽上何汜夜的腰,闷声闷气道。
“我想我爸了。我十岁那年,他因为心脏病过世了。也是这么一个深夜,也是这样在急诊室门前。可是我爸被推出来的时候却盖上了一张白床单。我妈掀开那张白色床单的一角,看了一眼我爸,哭的上不来气。我那时还小,看见我妈哭了就跟着哭,以为死亡和离开是一个意思,根本不明白死是什么。后来没过几年,我妈也去了,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死别,是人一生的钝痛。”
纪尘说到最后,已然有些情不自禁。他把自己塞进何汜夜的怀里,本来沉闷的声音又因为染上一丝哭腔而显得更加浑浊。
何汜夜没用言语安慰,只是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着纪尘的脑袋,轻声道。
“我知道。”
纪尘忽然抬头看了何汜夜一眼。他眼里的情绪,与纪尘无二。纪尘忽然就懂了。
是啊,他们的遭遇如此相同,甚至何汜夜所遭受的打击比他更重。他说他懂,就一定懂。
纪尘又靠了回去,紧紧拉着何汜夜垂在身侧的手。
清早晨光熹微之时,骆吉正的病情终于平稳了下来,人也渐渐清醒。何汜夜与纪尘在医院守了整晚,见状连忙喊医生过来。几名专家医师鱼贯而入,做了全套万无一失的检查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监测设备都没下,但已经可以让家属探望了。
纪尘站在门口还有点犹豫,想着人家老爷子醒了没看见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先见了他这个外人是不是不太好。
谁料何汜夜已经走了进去,站在门口朝着纪尘招手,“进来吧。”
骆老爷子半靠在床头,精神尚可,一旁有两个护工照顾。也没见他表情有任何难看,反而笑着看着何汜夜与纪尘两个人。
“来了?我这一醒就能看见阿夜和小纪,可见还有人关心我这老东西。”
“老师哪儿的话。大哥大嫂守了您整夜,刚才实在累了,这才先回去歇歇,叫我过来看着。他们晚点儿就回来看您。”
骆吉正虽然自嘲起来笑意盈盈,但怕老人伤心,何汜夜还是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言,又随意坐在床头前,和骆吉正亲近地说起了话。
纪尘站在他身后,对何汜夜的人情世故已经非常了然。他知道何汜夜是怕影响到骆吉正的心情,于是装出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让老人家宽心。
于是他也跑去端了一把椅子来,轻轻放下,坐在何汜夜的身边,笑眯眯地撑着骆吉正的病床边,宽慰道。
“是啊,我和尧哥一起录一个综艺,我昨天刚收工,尧哥估计还要录几天。尧哥昨天急坏了,不过我和何总来的时候就知道,上次和爷爷一起吃饭,瞧爷爷身体康健,肯定没事。”
骆吉正看着纪尘天真无昧的一张脸,脸上的笑纹都越发深了。他抬起夹着指夹传感器的那只手,摸了摸纪尘的头。
不知为何,纪尘觉着骆老爷子看着他的时候,表情竟十分慈爱。他并不太能感受到长辈对于小辈的这种关爱,只当是稀松平常,所以欣然接受。
老爷子看着纪尘,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小纪啊,真是个漂亮孩子。阿容小时候也是个漂亮的男孩,漂亮地像个小姑娘。他长得像他妈妈,所以才这么漂亮。”
纪尘偷偷看了一眼何汜夜,马上就猜到了骆老爷子口中的阿容,应该就是他那个走失的小儿子。纪尘垂下眼,顺从地让人摸着他的头。
骆吉正语速很慢,他停了一下,又继续道,“我这一副行将就木的身体,撑到现在不过是夙愿未了。阿夜啊,我们骆家对不住你。你知道的,临死之前,我只想再见见阿容。就算见不到阿容,能见见他的孩子也好啊。”
“我知道的,老师。”何汜夜神色一变,忽然低下头,再抬头时已经整理好了表情,他又站起身来帮骆吉正掖了掖被角。“找二哥的事我会尽快,您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息。我和小纪就先回去了,只要有了二哥的消息,我立刻来联系您。”
骆吉正点了点头,在纪尘也跟着起身的时候,又忽然拉住了纪尘的手。老人干枯布满褶皱的手轻轻攥住纪尘的手腕,他看着纪尘,又露出了那种慈祥的微笑。
他对着何汜夜叮嘱。
“小纪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照顾他。”
何汜夜嗯了一声,带着纪尘转身出了病房。纪尘一步三回头,时不时看着病床上的骆吉正,甚至有一次和人眼神相接。一瞬之间,一老一小的两人眼神都有点复杂。
何汜夜与纪尘没急着离开医院,反而在中心医院的花园里散了散步。现在天色尚早,不过七点来钟。花园里雾气未散,还没到热起来的时候,隐约透着一点凉气。
两人沿着一条石子路走,默契地一起放慢了脚步。纪尘低头沉吟,片刻之后,忽然开口,“我觉得骆老爷子,与骆舒和骆尧都很不一样。”
何汜夜有点心不在焉,且神色淡漠,他跟着纪尘走,脚下踩着花园里榕树的树荫,过了好一阵才回应。“骆舒和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一模一样。”他态度转变的太快,一时之间竟然让纪尘也没反应过来。何汜夜周身的气场已然变冷,他不苟言笑,像是在盘算在什么。
纪尘哑然,他疑惑,但又不知道问了能否得到答案。他偷偷打量着何汜夜,观察人脸上的表情,试图从中分析出哪怕一点细微的变化。
但是都没有。何汜夜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他甚至发现了纪尘正在偷偷打量他。
他往纪尘身边的挪了一步,与人隔开半人的距离,而后主动开了口。
“你知道我爸妈,我姐夫都死在谁手里吗。”
纪尘当然不知道,于是这个问题就好像是何汜夜的自言自语。他也没指望纪尘有所回答,于是自己继续道,“就是骆舒。我接近骆吉正就是为了这件事,原本我以为他不知道骆舒的所作所为,今天我才算明白了。他到底是骆舒的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骆舒为了骆家的产业干出这种令人不齿的勾当。他收我当学生,待我视如己出,也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何汜夜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速度持续前行,这一番话也不带任何语气的低声讲述,丝毫没影响到他似的。反倒是让听众纪尘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石子路边,转过身,显示已立案的不敢置信,然后稍稍平复了一下,继续道。
“就算老爷子知道,说不定,他也真的是想补偿你……”
他话音未落,就被何汜夜打断。何汜夜盯着他,少有地语气强硬了起来。
“你为什么帮骆家人说话?”他顿了顿,继续道,“你父亲,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纪尘转过身,没理会何汜夜近乎逼问的置喙。他正好站在一处树荫下,顾左右而言他道,“反正我是来帮你的。我没有骗过你,认识你只是图一个翻红的机会,别无他求。”他抬眼看着树上枝叶形成的缝隙,又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做个DNA比对不就知道了。”
纪尘在何汜夜的注视下又往前几步,见何汜夜没跟上,他便又停了下来。他刚好走出了树下的阴影,正站在太阳底下。他眯着眼,迎着光看何汜夜,少有地看见人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碎裂的倾向。
何汜夜皱着眉,虽然没什么大表情,但依旧让纪尘读出了一丝惊愕与怀疑。
他持续地望着何汜夜,道,“我有个亲戚,也在这间医院里养病。你要陪我去看看他吗。”
他没给何汜夜拒绝的机会,径直往另一座住院大楼走去。
何汜夜大概犹豫了一会才跟上。纪尘已经进了住院部的大楼,身后都不曾传来皮鞋踏过大理石地面的脚步声,直到他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何汜夜才出现。
何汜夜穿着西装和皮鞋,匆匆跑了两步才赶上纪尘的电梯。
纪尘神情轻松,按下了顶层12层的按键。住院部很安静,两个人都压着嗓子说话。
纪尘没看何汜夜,只是盯着数显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他道。
“我妈妈是本地人,我爸不是。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没说自己来自哪,不过从他的口音来看,我猜,他的家乡离沪地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