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七月初,正是吃海货的季节,蛏子、扇贝、皮皮虾,个顶个儿的肥。
闻舒自己点了个海肠捞饭,转头问许念要吃什么?
对方看了半天菜单,最后只要了碗白粥。
“你这是要出家?”闻舒掰开一次性筷子搓木屑。
许念自有难言之隐,又不能跟他说,就敷衍着笑了笑。
等上菜的功夫,他将方振答应牵线的事告诉闻舒,以为对方会高兴,谁料闻舒听后只是催问,“能尽快确定日子吗?”
“不好说,”许念劝他,“毕竟咱们是托人办事,急不得。”
闻舒却道:“要急的,我哥那边······”
话到此,顿住了。
那天在医院,他向在场的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将闻涛醒来的消息透露出去。
短短半年间天翻地覆,饶是闻舒也不得不学乖。
局势尚未明朗,况且闻涛真的只是“醒”了而已,距离真正清醒还差得远。
但只要能睁开眼就有希望,他要抓紧时间带他出国治疗,一刻都耽误不起。
“我尽量快些。”
许念知分寸,明白对方也有难言之隐。
各怀心事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临别前闻舒交给许念一个信封,薄薄的,能捏出里面有张硬卡片。
“这些用来打点应该是够了,要是有剩下就当是你的辛苦费。”
许念闻言有些生气,当即拒了回去,“你这是瞧不起我?”
闻舒扯扯嘴角,烈日下,他的笑容有些疲惫,“你别跟我客气,我也知道你不缺这些,可你帮我了这么多,我总得回报点儿什么,眼下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钱了。”
瞧瞧这话说得,不知情的非得以为对方是在炫耀。
许念明白闻舒是在求心安,不收反倒显得自己生分。
将信封揣进裤兜,他抬手拍拍闻舒的肩膀,“别把自己逼太紧,你哥会心疼。”
闻舒眼眶一热,很快就用笑容掩饰了过去,“啰嗦,你都快成我第二个哥了。”
许念抿抿嘴,一脸温和。听闻舒道别,“走了,回头电话联系。”
“好,你注意安全。”
他也挥挥手,目送对方离开。
此时此刻,就连许念自己也没想到,后来人生中的所有不幸,俱都来自于接下来的这场饭局。
若是时光能够倒流,再将故事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帮助闻舒,但一定会选择另一种更加“安全”的方式。
吃饭的日子定在立秋这天,之所以拖了这么久,除了方振那边迟迟没动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避开家属。
今年陆文州要赶在中秋前上京拜访一位老前辈。
许念得以寻到机会,与闻舒飞去林安。
方振早他们一天到达,事无巨细的将一切安排妥当。
闻舒知道后还很感激,当着许念的面称赞,“这人不错啊,挺热心肠的。”
许念坐在副驾驶冷哼,像是块焐不化的冰,看模样依旧嫌弃。
两人共同赴宴,起初宾主尽欢,谁都不提关于还钱的事儿,酒过三巡,由方振主动开口,唉声叹气的说今年建筑业不好干,手头买的几块地都快荒了也不敢开工,本来有希望开工的那个,还送出去成人之美了。
说这话时他故意瞥了眼许念,见对方正老神在在的喝茶,眼皮子都不带抬的。
反倒是那位“杨白劳”与他深有同感,打开话匣子一起哭穷。
于是方振话锋又一转,说银行的贷款利率连年升高,家里都快揭不开锅。
那人也跟着附和,全没注意已经中了全套。
再往后话就不那么难说了。
私人借贷的利率再高,也高不过银行,更何况当初白底黑字写着呢,既然答应了这场饭局,多少也有心理准备。
催债这事儿要得其实就是给彼此一个面子和台阶。
若换做闻涛,兴许也没那么难,只可惜他撞上了闻舒这个商场新贵,摸不准对方脾气,所以就一直拖着,等待一个能连接彼此的桥梁,简称——“熟人”。
许念听着酒桌上的你来我往,纵使不情愿,也不得不佩服。
陆文州的成功是自带出身光环的,可方振不一样,他就是个草根出身的穷小子,仅凭一己之力与江城最大的房地产家族平分秋色,没两把刷子那是绝对不可能。
抛开道德素质不谈,单轮个人能力,这其实是个很值得学习的厉害角色。
眼看难题即将解决,闻舒作为主人家,理应说点和和气气的场面话。
他屁股都从椅子上抬起来了,忽闻“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从外用力推开。
陆文州那张几乎要黑成锅底的脸,就这么措不及防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此情此景,许念的心当场就凉了半截。
除了他之外,大家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反映最快的是那位“杨白劳”,还以为是什么惊喜,忙主动上前握手,“哎哟!怎么也没人告诉我陆总来啊,我这招待不周的,陆总您可万不能嫌弃!”
说话间还不忘回头,用埋怨的眼神扫过余下三位。
看吧,就是这么现实。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人,此刻就巧言令色到恨不能把头低到尘土里。
陆文州不作表态,干晾着他伸出来的右手,迈步走向许念,盯着人侧脸,不阴不阳的笑,“方总,你这事儿办得可不地道。”
看的是许念,话却是说给方振的。
方振一扬眉毛,还挺得意,坐在椅子里嬉皮笑脸的打趣:“来者皆是客,跟地不地道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不地道,您这不是也来了?”
他用的是“我们”而非“我”。
寓意再明朗不过。
陆文州脚步一抬,眼看就要上前,被许念迅速起身拦住。
“不要!”他拼命抱住男人腰身,说话时牙关都在打颤,“我们出去说。”
那是乞求,卑微到不能再卑微。
“你有病吧!”
闻舒受不了了,大少爷脾气一上来谁都拦不住,指着陆文州鼻子大骂,“我俩出来吃饭有你什么事儿啊?有病就去医院别出来祸害人!”
这话可不压于骑在老虎头上拔胡须。
许念哭得心都有了,但他没办法,能做的只有更加用力的抱紧男人,还有就是默默祈祷闻舒赶紧闭嘴。
好在陆文州也没那么不讲情面,冷着脸扫过闻舒,一脚将许念刚刚坐过的椅子踹翻,“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我看最大的祸害就是你!”
闻舒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提着拳头就要冲上来:“陆文州我草你大爷!”
被一旁的“欠债人”眼疾手快拦下,故作夸张道:“你怎么还要打人!”
“我就打了!”闻舒气得眼眶都红了。
可就他这小身板能打得了谁啊。
对方一副忠心护住的模样,竖着眉毛指责:“人家陆总说得也没错,有本事你把你哥喊来?自己能力不行就得认命!”
此话无异于是在往闻舒心口插刀子。
他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拼尽全力将男人推向一旁,自己也因中心不稳重重磕在了桌边。
一阵头晕目眩,脑袋上登时就肿了个大包。
见此场景许念什么都不顾了,冲过去将闻舒抱住。
闻舒埋在他怀里,先是抖了抖肩膀,继而扯开嗓子放声大哭,“他们欺负人!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闻舒哭得肝肠寸断,就连方振都看不下去。
叹息着走上前,蹲在二人身边,向许念温言道:“许经理,忙你的去吧,我送闻院长回去。”
许念红着眼眶看他,似乎是不信任。
方振苦笑,“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 ,况且眼下你也没别的办法。”
这是实在话,如今许念自身都难保。
他将闻舒搀起,在方振的陪伴下走出包厢,全不顾门口还站着个人。
一直到进了电梯,走廊上仍在喋喋不休。
“你看这事儿闹得,陆总,您别生气啊。”
“您什么时候有功夫?我亲自去江城向您赔罪!”
“您带司机了吗?我给您开车!”
······
“习惯就好了,”方振站在电梯里向许念安慰:“趋利避害,怨不得谁。”
怪只怪自己还不够强大。
许念无奈点头,表示理解,突然心血来潮的问了句,“你也这样?”
方振审视他片刻,答非所问,“许经理,我可不是慈善家。”帮忙做这些,是要收取相应报酬的。
许念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出了酒店,将闻舒送上车,叮嘱对方好好休息,一切都等回江城再说。
闻舒没吭声,丢了魂儿似的低着头。
许念不放心,目送了很久,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车鸣声,他才转身,向那辆不知何时就已经停在身后的黑色轿车走去。
上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搭理对方。
陆文州在打电话,用的蓝牙耳机,许念听不真切,只依稀猜测应该是与此次的进京拜会有关。
秘书在电话里将请示说完,询问老板是否要定回京的机票。
谁料她的老板却说不回了,把礼物带到大家就可以返程。
“您不在,于老未必会收。”秘书向他提醒。
陆文州盯着天桥上五光十色的广告屏,长长叹息,“不收就不收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实在太累,管不得那么多了。
无人知,这次为了许念,他到底付出了多大代价。
陆氏是房地产起家,旗下所有产业几乎都是靠着当年的政策扶持乘风而起。
奈何花无百日红,放在各行各业皆如此。
半年前上头就有消息放出,房地产将迎来寒冬。
而秘书口中的于老曾是国内建筑业的领军人物,德高望重,眼光独到,是陆文州花了好大心思,托了无数层关系从中牵线,人家才肯同意见上一面。
靠陆文州自己是约不出来的,所以错过就等于没戏。
丢掉这次机遇,整个陆氏都只能在未知的前路中自求多福。
这是一场妥协,兴许连当事人都未曾察觉,心中的天平早已倾斜。
只是还不肯承认罢了。
“上次跟你吃饭的是不是方振。”
结束通话,陆文州将车停在马路边,想跟人正式谈谈。
许念的视线落在窗外,有意回避:“你今天过分了。”
“你不过分?”陆文州盯着他的侧脸,手掌用力砸了下方向盘,“我跟没跟你说过,离方振远点儿!远点儿!”
“你以为我愿意吗?”许念也火了,猛地瞪向他,眼里还含着泪,“你非不帮忙我有什么办法?是你把我推过去的!”
“你还有理了?”陆文州不可置信,一条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有些好笑的转向许念,“闻家的浑水你是非要趟?闻舒是救过你命还是怎么着?不就是上次你差点儿把人上了,至于愧疚成这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许念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打量他。
陆文州发出不屑一顾的哼声,“方振没告诉你,那个欠钱的人渣不仅只有闻涛一个债主?”
“你什么意思。”许念的身体贴向门边,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一些。
陆文州紧跟着凑上前,言语戏谑,“我也是他债主,你刚才没看出来?不仅仅是我,还有很多人,上个月林安商会已经决定联名起诉,我不动是因为不能打草惊蛇,不告诉你是没想到你会瞒着我,结果呢?我信任你,你倒好,傻子一样去给人当枪使!”
说到此,他用力捏起许念下巴,强迫他正视自己,“怎么样?被人耍的感觉好玩吗?”
许念咬紧牙关,不肯回答。
陆文州看不惯他这副躲闪的态度,抬手摁住了对方后脑勺,发泄似的吻了上去。
牙齿磨过柔软的唇瓣,他咬得毫不犹豫。
在许念疼得不得不皱起眉头时,才略有不甘的松口。
拇指压在渗血的伤处,他贴着许念耳垂磨牙:“真以为方振要帮你?傻不傻啊,他是在拿你向我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