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室后,陆凌风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法文诗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封面泛着和记忆一起褪色的黄色,上面的儿童插绘贯穿了他整个童年时代。

  他从中翻开一页,上边有一些歪歪扭扭的英文注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每个字母收笔翘起的弯钩处轻轻婆娑,像是要擦掉已隔经年的墨迹。

  陆凌风把蓝色的信纸叠好夹进书中,被林洛看个正着。

  “风哥,这是又有人给你塞情书了?你还收了??!以前不都是直接拒绝吗?这是有情况啊!”杨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转向另一个室友,“楚楚!早恋有伤我们优秀文明单身寝室的风化,你可千万不能学坏!”

  陈楚合上书,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大惊小怪。”

  陆凌风没搭理杨洛,拿出手机找到班级群,翻了一会儿,朝一个黑猫头像发去好友申请。

  他的好友申请栏长年累月被陌生人挤爆,久而久之他懒得管,只是定期清理99+的红点,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划了几页,停住了。

  一个黑色猫猫头不知在什么时候淹没在了无关紧要的好友申请里,弯起的手指迟迟没有落到一键清空的按键上。

  校门外是以京大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商业街,商铺林立,道路尽头是一家装潢考究的咖啡店,郁舒点了杯草莓果汁进包间。

  现在是西海岸洛杉矶时间凌晨两点半,郁舒无意这个时间打扰,奈何对方催促得急切。

  嘟嘟嘟——

  视频接通,郁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出现在了画面正中间,西装领带,身后是一整个会议室。

  郁舒顾不上鲜榨的草莓果汁,蹙眉凑近了些:“哥,才开完会么,你又通宵了?”

  郁隋和郁舒一母同胞,但是长得不像母亲,五官和轮廓反倒都像极了外婆秦君,也就是传说中的隔代遗传。

  郁舒温和内敛,郁隋锋芒毕露,性格天差地别,所以从未有人说他们长得像。

  郁隋坐直,金丝眼镜片反射出锐利的光芒:“如果你离我近点儿,我会考虑缩短工作时间。”

  郁舒有些无奈:“哥……”

  这段时间跟进了一个大项目,半小时后约了一个越洋会议,接下来一个月得满世界飞,郁隋时间紧张,不再和郁舒兜圈子,把话说开:“出国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已经联系了几所学校,不比京大差,他们对你很感兴趣。”

  郁舒抿了抿唇,他们恐怕不是对他感兴趣,而是对秦君女士的外孙感兴趣。

  他深吸一口气,十分诚恳地和哥哥打商量:“哥,我想留在京大读研,今天老师说我的成绩保研很有希望。”

  郁隋松了下领带:“如果妈和外婆还在,一定会赞同我的意见。”

  闻言,郁舒放置在身前的拳头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陷入沉默。

  看到攻势的效果,郁隋乘胜追击,尽量软化自己的语气:“小舒,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国外的环境相对更包容,更适合你。现在班级里还是连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吧?交朋友对于别人来说就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的事,可你十八年来从未成功,那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说得上话的朋友……

  越是了解郁舒的人,越能拿住他的七寸,郁舒睫毛颤了颤,低下头,看起来像个脆弱的乌云娃娃。

  郁隋不自然地偏开视线,他现在要是不心狠,以后还有郁舒的苦头要吃。

  只是没想到,他自以为了如指掌的弟弟,第一次反驳了他。

  “有的。”郁舒呢喃道。

  不是一个都没有。

  郁舒的回答在郁隋看来不过是自我安慰,八分漫不经心的语气里还掺了两分不屑:“是么?他叫什么名字?”

  显然,郁隋不认为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郁舒字斟句酌,初尝学语的稚童一般,和哥哥介绍:“他叫陆凌风。”

  说得上话——

  算是吧,至少陆凌风是他上大学后累计说话字数最多的人。

  朋友——

  辅导员说结对天使的意义在于互帮互助,这种时刻救场,不算无中生“友”。

  郁隋没有作声,直到秘书进来提醒他准备会议,映射在投影屏上的眸光才暗了暗:“忙完这个项目我要回国开会,到时候我们见一面。”

  郁舒松了口气,虽然哥哥的让步只是暂时的,但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或许哥哥会改变看法也说不定。

  视频挂断,通知栏里有一则好友申请弹出来,头像是一片澄蓝的海,绵延的海岸线无限延伸,像是国家自然地理摄影图库里一找一大把的那种风景图。

  和他哥阿尔卑斯雪山头像有的一拼,很商务。

  下面还有一行申请备注——

  凭信件领奶茶是真的吗?

  ……

  是夜,万里无云,天空满布繁星,操场上有一群永远精力充沛的人在夜跑,也有人坐在观景台上夜观星象,或谈天说地,或谈情说爱。

  “去冰七分糖,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郁舒买了奶茶之后马不停蹄地飞奔过来,呼吸有点喘。

  陆凌风欣然接过靠道歉信兑换的奶茶,郁舒注视着他,只见对方品茗似的韵了下味才说:“嗯,甜度刚刚好。”

  郁舒放心了。

  荆曼学姐诚不欺他,芋泥波波奶茶所向披靡。

  两人沿着跑道内圈走了一段,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静到只剩吸管吸奶茶的声音。

  陆凌风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扔进了垃圾桶。

  “是天生的吗?”

  郁舒点点头:“嗯。”

  之前在辅导员办公室的时候陆凌风就隐隐生疑,直到他在一旁目睹了郁舒去找纪川的全过程才终于确定,郁舒应该患有脸盲症。

  他不认识纪川,要找的也不是纪川,只是因为那件撞款的卫衣,误把纪川当成了他。

  所以郁舒张望了一整节课要找的人是他,就为了还他那件外套。

  陆凌风又问:“班上的同学你一个也不认识么?”

  实在很难为情,郁舒试图把这件事合理化:“体量太大,每天接触的时间又有限,所以……”

  陆凌风想确定一下郁舒脸盲的程度,他来之前查过资料,轻度脸盲患者是可以通过个人特征识别频繁接触的人,只要强化一下替代训练就可以正常和人交往。

  不知道对郁舒这种重度脸盲适不适用。

  夜色浓重,郁舒握紧了手心,有点紧张,试探着问:“你会告诉别人吗?”

  那一声询问很轻,轻得经不住操场上的晚风吹拂。

  郁舒以为陆凌风没有听见,准备跳过这个问题,谁知陆凌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眉眼间尽是认真,反问道:“你希望别人知道吗?”

  陆凌风的视线仿佛带着温度,就和那晚的外套一样,让人不惧坦诚,郁舒在他的凝望中摇了摇头。

  阴暗也好,矫情也罢,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事关少年人的骄傲和自尊,郁舒也是。

  周遭传来听不清内容的嗫嗫私语,后方不知从哪窜出一小队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气流搅动的风。

  郁舒忽然被人抓住手腕拉进跑到内侧避让人群,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人在黑暗中感官总是格外灵敏,譬如空气里残留的薄荷香气和包裹手腕皮肤的炙热得发烫的温度,还有耳边陆凌风突然的低语:“我不会说出去的。”

  郁舒蜷起垂在两侧的手指,没有保密协议,也没有公证人,但他就是有点儿庆幸,庆幸撞破他秘密的人是陆凌风。

  观景台从上往下可以将操场的风景一览无余,两人坐在上面吹风。

  陆凌风有几分好奇:“我们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郁舒歪了歪头,他还是第一次和人阐述他的视角,不知道够不够恰当:“你看过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么?差不多就那样。”

  陆凌风短促地笑了声:“这么抽象?”

  郁舒也笑了:“小学上美术课,老师带我们一起鉴赏抽象画派的作品,问我们画里的人像什么,其他同学都说像牛头马面之类的,但我当时就觉得和美术老师长得一模一样。”

  陆凌风愣了一下:“你就这么说了?”

  郁舒想起黑历史,光一层刘海不够遮羞,又抬手盖在眼睛上:“嗯……她当时就哭了,后来我在走廊上了一个学期的美术课。”

  陆凌风的笑声很低沉,像是压在嗓子里,又实在憋不住。

  郁舒不好意思,拽了下陆凌风的袖子:“别笑了。”

  许是很久没有和人聊得这么尽兴,郁舒有问必答,只怕不够详尽,怠慢了朋友。

  正当两人聊到“论脸盲患者成为当代艺术家的可能性”时,郁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辅导员的信息说来就来,给他下心理剧大赛的最后通牒。

  郁舒脸上的笑容慢慢降下,这是他此前从未涉足的两难境地。

  或许这是个说服哥哥让他留在国内的好机会,但要做好一个比赛的统筹工作几乎是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且不说无法和人正常交流耽误正事儿,自己的缺陷还有很大的风险弄得人尽皆知。

  “怎么了?”陆凌风见郁舒脸的表情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刘老师想让我参加心理剧大赛,负责统筹工作。”

  陆凌风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辅导员的安排。

  郁舒敲了两下栏杆:“我想试试,但是怕把事情搞砸。”

  陆凌风忽然转过身曲肘背靠栏杆,食指并中指在栏杆上回敲两下,语气稀松平常像在下一个正常得再不能更正常的结论:“你只是脸盲而已,这又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抵在栏杆上的手腕感受到一阵细微的触动,郁舒仰着头,周围的光线很昏暗,但那双眼睛里折射的点点星光依稀可辨。

  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老师会因此排斥他,同学会因此疏远他,他的家人也会因此低看他,可是今天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而他居然有想相信的冲动。

  陆凌风又微微颔首,状似随意地说:“你要是不想参加就不参加,一大堆资料看得我头疼,事情琐碎得要命,正好省事了。”

  郁舒捕捉到关键信息,忽然像被春雨浇过幼苗一样抖擞着昂起头:“你也会报名参加吗?”

  陆凌风从手机里搜出电子报名表递到郁舒眼前,他的名字信息赫然已经填在第一排:“划重点,是‘被报名’,这是圆圆发我的初始表。”

  “琐碎的事……”郁舒从手机屏幕后探出头,有点紧张地朝陆凌风眨了眨眼,“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刘圆收到郁舒的答复后想必欣喜若狂,才会说出“学院尽全力配合”这样的激进话语。

  陆凌风背负着郁舒的秘密回到寝室,心里却倍感轻松。

  谁知半只脚刚迈进门,杨洛便如同见了食的饿犬一样扑上去,双眼放光,此外,就连一向醉心学习的陈楚都停下了笔,抬头看他。

  “风哥!说好兄弟一生一起走,谁先恋爱谁是狗呢??!”

  陆凌风动作敏捷,一个闪身躲开,按着手腕道:“谁跟你说好?”

  杨洛故作怨妇姿态,转而投入陈楚的怀抱:“55555楚楚,风哥他背叛组织,以后只能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陈楚一只手按着书,一只手抵住杨洛:“别发癫。”

  陆凌风边换衣服边看杨洛耍宝,调侃了两句:“吃错什么药了你?”

  闻言,杨洛幽幽飘过:“吃错药的不是我吧,我又没去校医院。”

  捕捉到关键词,陆凌风换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质问的眼神隔空飞向杨洛。

  杨洛直接打开手机展示:“我的风哥,今天校园表白墙转疯了好吗?喏,“深夜和对象出入校医院,校草地下恋情成谜”那个,有图有真相,现在全校都在找你对象,而且嫂子侧颜已经杀疯了!”

  不得不说这人是懂取标题的,短短几小时,点击量成了校园墙之首,底下的评论也是一条比一条离谱。

  A:封心所爱,男朋友恋爱了,对象不是我

  B:有人注意到另一个姐姐吗?侧颜好绝啊!纯纯建模脸!

  C:我直接嗨,老公老婆!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想加入你们!

  D:深更半夜偷偷摸摸,不会是去校医院打胎的吧?

  E:泥马,楼上别太荒谬?打胎也不能去校医院啊

  F:陆凌风不是之前凹完美学霸人设吗?装逼,说什么专注学习无心恋爱,陆校草的迷妹塌房了吧略略略略

  ……

  照片正是那天陆凌风送郁舒去校医院的场景,不幸中的万幸,这个角度只拍到了郁舒隐在夜色里的优越侧面,而且他把刘海扎起来后跟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远处看甚至像个中性打扮的女生。

  有好事人群甚至还扒出了郁舒身上穿的那件外套是陆凌风的,模糊的证据叠在一起,有口难辩。

  陆凌风关掉手机,揉了揉眉心。

  作为外院知名交际花,杨洛同学自动忽视陆凌风铁青的脸色,冒最烈的生命危险,吃第一线的瓜:“啊!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给你送情书的那姑娘啊?所以风哥,嫂子是哪个专业的?我认识吗?”

  陆凌风头痛得不行,他答应了替郁舒保守秘密,现在却闹出这样的事情,解释师出无名,反驳唯恐泄密。

  他沉吟片刻,自暴自弃般按着额角:“你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