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115章 番外:真实的谎言(True Lies-翡丽娜的笔记)

  (本文用捷克语写成,翻译为中文)

  笔记(一)

  我叫翡丽娜,是伯黑尼精神病院的一名护工。我的丈夫是一个中国人,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在他的影响下,我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不过今天不是要讲述我的故事。我想讲的,是医院里的一个患者。他是个来自中国的男孩,我们都叫他“Čaj”,捷克语里是“茶”的意思,据说和中文的“茶”发音很像。

  他的本名叫晏斯茶。他在这里继续用着他过去的名字,因为这里没有过去的人。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还记得他刚来医院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季的阴雨天,护送他来的人离开以后,就孤伶伶留他一个人在病床上。那时他还无法下地行走,我替他拿来了新的棉被,他对我说“谢谢”,很标准的捷克语。我很诧异,然后他用英语解释道,他不会说捷克语,只是特意学了这句话,以防需要。他说完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天真又迷人的笑容,多么令人心疼的孩子。

  我有意多关照他,渐渐和他建立了友谊。偶尔,我会把女儿送来给他陪玩,我女儿教他说捷克语,他教我女儿说中文,我女儿非常喜欢他,谁不喜欢帅气又温柔的大哥哥?每次看见他和我女儿玩耍的场景,就感觉很温馨,好像家里多了一位成员。我很爱我的女儿,也爱我的丈夫,即使他是一个乏味的人。年轻的时候,我曾为了追逐他下苦心学习中文,还试着用中文给他写情诗,那真是令人怀念的时刻。他是一个踏实可靠的人,身上总有股松油的味道,我从未后悔嫁给他。

  直到有一天,我来给Čaj换被褥,那时他正靠在床头读书,他从书的间隙抬起头来,微笑着,用一种很悠闲的口吻问我:“翡丽娜女士,你爱你的丈夫吗?”

  “当然,”我也微笑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喔,当我看见你和西蒙医生搞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爱你丈夫了。”“搞在一起”——这个词他刻意用了捷克语“kopulace”,是一个非常下流的词汇,更多用来形容动物的交配。我一下子白了脸,他放下书,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莉莉知道,该有多伤心?她并不想要一个新爸爸呀。”

  莉莉是我女儿的名字,我唯一的女儿,我幸福又温馨的家庭,我日复一日平静的生活。西蒙,那只是我生命里小小的插曲,织布上一朵绣花般的点缀。

  “你想怎么样?”我沉下脸来。我一直以为隐藏得很好,我与西蒙地下恋情多年,从未有人这样赤裸裸地撕开在我面前。

  他说他想写一封信,请求我帮他送回中国(他用的是“请求”,呵!)亲自送回去,送到他指定的地点,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难怪他一直在练字,他的右手桡骨骨折,没法写字,他一直在用左手练字,还一笔一画地教莉莉写中文。那时,我真以为他是个纯真又善良的天使。

  我为他取来了几个空白信封,其中一个是之前装过信件的,蹭了点邮戳印章上去,我正要拿走,他却要了回来,“就用这个吧,这样我就不用留别的线索了。”

  线索?

  他又去了院子里拾了几朵苦橙花,放进了信封里,“他在检查这些苦橙花的时候,就会看见那个邮戳。”

  我的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你要寄信的人,是给你送木雕的人吗?”我常常看见他拿着那个小木雕发呆。

  他说是。他为我保守了秘密,出于等价的交换,他也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全部的,真实的故事。

  星球上孤单的、满身是刺的玫瑰花,终于等来了他的小王子,愿意接受他一切的小王子。正当故事要迎来美好的happy ending时,却出现了两只臭虫子。这两只虫子一人衔住一个角,揭开了生活的面纱,露出了腐烂的千疮百孔的内里。

  “刘泊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不可能一两次就能了结。”他说,“所以我忍他,一直给他钱,因为给的钱越多,最后判的刑越重。”

  “他就是一个草包,没什么可怕的,”他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深沉,“重点是Greydove,这人太了解我,是个祸患,不能留。”

  “所以你把他杀了?”

  “怎么会呢?”他歪了歪头,好奇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我只是哄着他,跟他讲了很多,然后说:‘不如我们一起去自杀吧’。”

  “那时我的状态很差,他信以为真,注射了整整1g,当场就死了。他还写了遗书,我毁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过失死亡,这在吸毒者身上很常见。”

  我咽了口唾沫,只觉背脊发凉,不敢开腔。

  他无辜地望着我,好像因为我的恐惧而感到有些受伤,“他本来就想死的,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缓缓绽出一个笑容,“就像当初帮助我妈妈一样。”

  后来他同我讲,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中自己。

  “我没想到后来我的状态会那么差。那时我是真想死。”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报复里,也带着自我毁灭的倾向。”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你知道我在雾山抽中下下签后,那老和尚同我说了什么?”

  “劝你向善?”

  他摇了摇头,“这段话可能对你来说比较难,他的原话是‘佛教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此为众生痛苦之源。然而苦非苦,乐非乐,不过是一时的执念。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将自在于人心。’”

  他又用中英文交杂着给我更通俗地解释了这番话。“哎呀......”我喟叹一声,不知说什么好,真是因缘巧合,世事无常,那和尚原本也是一片好意,却成了压垮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上天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他活了下来。Čaj的说法是,“也许是肴肴的爸爸妈妈冥冥中保佑了我。”

  这之后的事,便是我早已知晓的事。Čaj的事弄得满城风雨,他父亲为了保全家族的面子,只能放出他的死讯,办了一场虚假的葬礼。他跳楼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父亲前去看望他的日子。他当着他父亲的面自杀,我不知道这是否带着黑暗的惩罚的意味,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Čaj做复健非常努力,那种十分机械的动作,他能坚持不懈做几个小时,常常累到筋疲力尽。医生都劝他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可是他太想尽快好起来。他说死过一回,才发现人世间的奥秘,一花一草,都有它们的性灵。

  可我知道,他都是为了孟肴。

  孟肴也是他没有算中的变数。他曾对我说,孟肴是个很坚强的人,比他还要坚强很多。所以他没有想过,他离开以后孟肴会变成那副样子。

  为了孟肴,他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一提起孟肴,表情就变得丰富又柔软。孟肴是他身上充满人性的地方,我真好奇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Čaj的右手恢复了些,就开始画画,他的画真了不起,我不喜欢Čaj,可我喜欢他这双有才华的手,他给莉莉画过几张,莉莉带到学校去,全班同学都羡慕不已。不过他画得最多的还是孟肴,画了好几本,或静或动,或立或卧,或嗔或喜,简直是个人形照相机,孟肴还没来,我就清清楚楚地知晓他是什么样子了。

  院里的苦橙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了,孟肴却一直没有出现,没有寄信,连一个问询的电话都没有打来。我幸灾乐祸地说,他一定把你忘了,不会再来了。

  他说不可能。很急促的反驳。这简直是他的雷区,一点就炸,只有这种时候,他才露出脆弱的孩子气的一面。

  他跟我说孟肴很爱他,不止强调过一次。他还要跟我打赌,说孟肴一定会来找他。

  我说,总有个期限吧?总不会要等到七老八十,头发花白吧?

  他笑了笑,扬起头,看着上方的苦橙树说:“等苦橙花下一次开放的时候吧。最后一朵花落之前,他会来。如果我赢了,你就给我做一件事,如果我输了,我就为你做一件事。”

  我唔了一声,有些迟疑。他看向我,“翡丽娜,我的要求不会很过分的。相反,如果我输了,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要求。”

  这个条件很诱人,Čaj是能做出任何事的人,我知道。于是我答应了。

  然而孟肴始终没有出现。我坦言道,也许他根本没看见你留的线索,信封已经被丢掉了。虽然你的恋人非常非常好,但不能否认,他也许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傻瓜。

  他意外地没有反驳我。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我猜他是失眠了一夜)他就找到了我,要我去帮他买一张明信片,就要查理大桥的。我晓得他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不就打乱你的计划了吗?你不是说过,只会给他留一封信吗?”

  “我是想要他知道,是他来找得我,不是我去找得他。”他执着地盯着我,解释道,“我给他选择的余地。但如果他完全没有看到我的提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这算不算作弊?”我指我们俩的赌注。

  “拜托了,翡丽娜,”他露出很可爱的哀求般的笑容,“对于小傻瓜来说,还需要多一些提示,对吗?”

  好吧,好吧,我只是太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狗血的故事。所以,我还是替Čaj买来了明信片,赶在孟肴生日的时候替他寄了出去。他偏偏还要在正面假装写一个,“旅行至此......”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六月的上旬,我们一起期盼的电话终于来了。电话里的男孩,用生涩的英语询问着Čaj的消息,前台的护士按照事先约好的话术否定了他的存在。

  也许孟肴不会来了吧?我心里暗暗想。

  可是Čaj好像很开心,他要我把轮椅拿来。我问他:“你的腿不是已经好了吗?”

  他在腿上轻轻敲了敲,“这条腿会好的,但不是现在,”他歪着头冲我笑,他的心情真好啊,脸上溢满了笑容,“翡丽娜,你会帮我保管秘密的,对吗?”

  我一直不确信孟肴会来。直到他真的出现在疗养院门口,他真的找来了,一个人找来了,我真有些吃惊。

  太奇妙了,简直像是Čaj画里蹦出来的人物。

  我带着孟肴走进医院,指点了图书室的位置,后来想了想,怕他找不到Čaj,还是跟了上去。我悄悄地走到图书室的最后一格,看见孟肴蹲在Čaj轮椅边,Čaj俯下身,两人正在忘情地含吻。我来得不是时候,脚步一动正要离开,Čaj的目光突然很敏锐地投了过来,看见是我,他勾了勾嘴角,一个餍足、狡黠又略显可爱的笑容,然后他张开嘴,用虎牙眷恋地厮磨了下孟肴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歪着头换了个角度,同他继续缱绻地深吻起来。

  唉,真是可怜的孩子,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投入了恶魔的怀抱。这一次,他可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不过,我好像也是个帮凶吧?一个迫不得已的帮凶。

  笔记(二)

  我找到Čaj的时候,他正坐在长椅上。

  孟肴大概困了,横躺进椅子里,枕在他腿上睡觉,Čaj手里拿着书,但也没有在看,他将书虚虚举到孟肴上方,替他挡住脸上的光线。他的目光那么温柔,指尖非常轻柔地摩挲过孟肴的脸颊,我悄声唤他,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撤去,看得叫人心神一漾。

  “怎么了?”他小声问。声音比平日柔和几分。

  “你今天要出院了吗?”我问。他其实早就可以出院,已经准备要入学了,他只是一直在等着孟肴来。

  他点点头,缓缓道:“翡丽娜,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如果你今后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不用了,”我做出很嫌弃的表情,“你这个坏小鬼,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他耸耸肩,忽然用捷克语低声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的赌注吧?我赢啦。”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他仍是微笑着,口吻平静,“那本记录了我的笔记,请把它烧毁吧?”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说过,我的要求不会很过分的,对吧?”

  好吧,现在是我信守承诺的时候了。当我写完这句话时,我将要去烧毁关于Čaj的一切了。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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