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106章

  五月的尾巴,梅雨季终于结束了。可晏斯茶的病情却每况愈下。

  他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也没有精力开口说话。高考那么近了,他很努力地想瞒着孟肴,伪装出乐观的表象,但是悲伤的浪潮一旦来临,顷刻就能将人吞没,那时虚空里会传来许多人的声音,有熟悉的,有陌生的,他们指责他、咒骂他,说他罪有应得,说他永无宁日,有时也能听到孟肴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去死。

  他知道那都是虚假的声音,但痛苦的感受那么真实。

  孟肴并不知晓这些细节,他只知道晏斯茶的状态远不如前,医生宽慰他说:“这就像海浪的起伏,有时高也有时低,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的错,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医生还说,这回不是在此治疗,而是去省立最好的专科医院,那里有新研发的进口药物。路途遥远,就不用孟肴陪同了,到时会请专业的护工。

  “再过几天,你就要高考了吧?”

  孟肴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不要陪同,是病人自己提出的。”

  晏斯茶要出发的前一夜,孟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分离,可内心总有种难以克制的苦楚:晏斯茶那么配合,那么努力,自己虽然因为高考分身乏术,但也倾尽了余力去回护他,结果还是一点一点落到这般境地。孟肴一向坚信人定胜天,总有回寰的余地,然而无常二字,如今看来,似乎无人可破。

  晏斯茶大抵看出了他的不安,夜里突然邀请他一起去雾山看日出。那时晏斯茶的状态格外好,格外有精神,和孟肴说说笑笑地收拾好了登山的东西,仿佛一切回到了从前。他们在午夜零点准时从家出发,互相协助翻过了东边的围栏,此处无人看守,也没有一丝灯。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微不足道的疏星,远处的群山和丛林,近在咫尺的古亭,两畔铺满莲花的荷塘,都失去了轮廓,连为一片迟缓、浓稠、阒寂无声的黑。打开手电筒,光线立即被冲淡了,只能照亮脚下一步的路,衬得四周越发黢黑死寂。孟肴爬过许多座山,却是第一次在夜里爬山,越往深处走,越来越不安,但他又不想坏了兴致,只好紧紧地贴住晏斯茶,肌肤相触的体温,那是唯一的安神酊。

  “之前回去上坟,我们不也摸黑爬了山吗?”晏斯茶笑他,孟肴给自己拼命找补,“那天很亮,月亮又大又圆,而且那只是个小山包,我走过无数遍,每一颗石头都叫得出名字......”

  晏斯茶揽住孟肴的肩,让他贴得更近些,可是山路时宽时窄,很难两人并肩而行。孟肴错身让开路,仍嘴硬道,“我又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很黑。”

  头顶传来晏斯茶嗡嗡的笑声,但没有嘲笑的意味,“那我教你一个办法,你盯着黑暗的地方,不要动,一直盯着,持续十秒。然后想想看你怕黑的原因。”

  孟肴鼓足勇气,缓缓看向身侧幽黑的树林,起初几秒心跳如鼓,极为恐惧,但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要和黑暗较劲。

  熬过最初几秒后,他渐渐恢复了有节律的呼吸,开始关注自己的呼吸吐纳。又过了几秒,他开始注意到了微细的虫鸣,感受到了穿过树丛的风,还有闻到了草木葳蕤的气息。最后很神奇地,他仿佛成了一条鱼,漂浮在天宽地阔的宁寂里,只剩黑暗里的平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一定超过了十秒。

  “怎么样?”晏斯茶终于出了声,“找到怕黑的原因了吗?”

  孟肴沉思了片刻,缓慢道:“我好像不是怕黑,而是害怕黑暗里可能出现的危险,比如鬼、坏人或者野兽。”

  “真的有吗?”

  孟肴摇摇头,“我一直等待着,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会有的,黑暗里没有真正的危险,”晏斯茶牵起孟肴的手,用指腹蹭了蹭他柔软的手心,然后十指相扣,“我怎么会让你陷入危险。”

  他们路过小瀑布,水声淙淙汩汩,溅起的水花织成冷冽的雾气,黑暗里扑面而来的寒意,却不叫人胆战心惊。他们登上光滑的石梯,哒哒,脚步清脆;他们跨过凹翘的木栈,咚咚,步声更为浑实。每一步的呼吸,衣服摩擦的沙沙,那些日常从未发觉的声响,此刻那么清晰,那么具体,那么细致入微,这天和地之间,黑暗的旷野里,只有他们二人。

  “要不来唱首歌吧。”孟肴忽然说。

  晏斯茶牵着他的手捏得更紧了些,“好啊,那我想听你唱《Remember me》lullaby版。”

  “不是我唱,是你唱。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晏斯茶笑起来,“那恭喜你,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听众。”

  “真的?以前音乐课上你也不唱歌?”

  “不唱。张嘴做做口型就混过去了。”

  “为什么不唱?”

  “不擅长的事,就不想去做。”

  “我不信,你唱歌肯定好听,”孟肴荡起两人相握的手,语气轻快,“你声音就很好听啊。”

  晏斯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那我得唱一首你从未听过的歌,这样你就听不出好坏了。”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不再玩笑,“John Lennon的《Oh My Love》,听过吗?”

  披头士的约翰列侬?很老的一首情歌,孟肴依稀记得听过,但是他摇了摇头,“没听过。”

  晏斯茶的指尖在空中轻轻敲打了几下,默然起了节奏。这是一首质朴又哀伤的歌,他的腔调有种懒洋洋的低沉,松弛又温情,在山林里悠悠地荡开。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爱情

  My eyes are wide open

  让我经历了沧桑

  Oh my lover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我生命中第一位爱人

  My eyes can see

  我的眼睛能够看见

  I see the wind oh I see the trees

  我看见了飘荡的清风 看见了茂密的森林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万物在我心中如明镜般 ”

  起风了,头顶的树叶簌簌娑娑地摇晃起来,有一种奇异又飒爽的颗粒感。孟肴感觉到心变得十分柔软,在极轻的风里也颤动着。

  “I see the clouds oh I see the sky

  我看见了柔软的白云 看见了湛蓝的天空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万物在这世上如此透彻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爱情

  My mind is wide open

  让我心胸风光霁月

  Oh my lover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第一位爱人

  My mind can feel

  我的灵魂能够感知

  I feel sorrow oh I feel dreams

  感知着悲伤 感知着梦幻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万物在我心中如明镜般

  I feel life oh I feel love

  犹如尘世中的万物生长 犹如朦胧中的海誓山盟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万物在这世上如此透彻 ”

  他唱完了,久久地,山间没有说话的人声。

  “怎么样?”他经不住问。

  “......其实我以前听过这首歌,但没什么印象,”孟肴有些恍惚地说,“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么好听。”

  晏斯茶脸上泛起微笑来,又想起孟肴看不见,便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声嗯也是藏不住笑意的。他从前也没觉得这首歌好听,旋律太简单,歌词也很简单,可遇上孟肴后再听,味道就全然变了。他没将这点儿往事说出来,显得他唱这首歌太刻意。

  “斯茶,以后也让我继续当你唯一的听众吧?”孟肴笑嘻嘻地说。谁知晏斯茶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晏斯茶一向对孟肴的请求百依百顺,扑一听到这样模棱两可、近似拒绝的话,孟肴心头霎时就不大开心了,松开牵着的手,“那我以后也不会只给你唱了。”他赌气似地说完这话,以为晏斯茶会来哄他,等了片刻,那沉默却一直延长了下去。孟肴落在晏斯茶身后,手电筒往前照路,一下晃到晏斯茶被甩开的手,那手还维持着僵硬的半握的姿势,几个指头一下一下,向内微微地抖搐着。

  一下子,孟肴晓得那话叫晏斯茶伤心了。

  他赶紧贴上去,捉回晏斯茶的手,“我开玩笑的,”他轻轻拽了拽晏斯茶的手臂,“给你唱《Remember me》好不好?”他见晏斯茶还不说话,突然“哎!”一声,身子往边上一倒,假装打了滑,晏斯茶急忙拉住他,将他拉入怀里。孟肴立即伸出手,和他紧贴相拥,耳畔传来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孟肴跟着节拍念,“咚、咚、咚——小燕子,快开门,有人来给你唱歌啦。”

  头顶传来晏斯茶的轻笑,他伸出手在孟肴脑袋上宠溺地揉了揉,又摩挲着下滑,描摹出孟肴的脸颊,低头吻了吻,吻到了孟肴的眉心,他歪了歪头,又亲吻一旁的眼睛,“我不是生你的气。”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哑。

  “那你怎么......”

  晏斯茶却岔开了话题,“不是要给我唱《Remember me》吗?”

  “喔,”孟肴松开怀抱,脑子里竭力回忆着歌词和旋律,“第一句怎么唱来着?...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他们一面唱着歌,一面继续往前行。翻过一座山坳又一座山坳,山林缝隙间渐渐透出熹微的暗蓝色的天空,孟肴问:“几点了?”晏斯茶看向手表,“四点一刻。”“遭了,前面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孟肴赶紧松开握住的手,“你走前面吧,我们一前一后,速度更快。”他们加快步伐,向着山顶作最后的冲刺,再无对黑暗的恐惧,也无黑暗中的寂寥,只剩夸父逐日般的焦急。

  “五个小时,15公里,29840步。”

  登顶时,晏斯茶看了眼手表。孟肴两腿如铅灌,累得说不出一个字,举起手比了个耶,然后腿一曲,直接仰瘫到草丛里。晨间的草叶凝着露水,背上传来瑟瑟的凉意,还有硬草片刺刺痒痒的扎感。头顶的天空,很高很高,从世界的一头拉到另一头,云层在最远处折成笔直一线,自下而上透出橘色的清彻的光辉。晏斯茶坐到孟肴身旁,和他并肩躺下,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天际的橘光渐渐褪淡了,天空越来越透亮,从靛蓝色变成了天青色,迤逦的流云拖曳过长空,留下丝丝缕缕的烟散。

  “好想一直躺在这里啊,直到变成两个石头。”孟肴发出很模糊的呢喃,像要睡着了。然后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

  谁也没有说话,风吹拂过树林,云朵缓缓飘过,好像摩擦天空时发出了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孟肴先开了口:“待会儿下了山,你就要走了?”这声音那么平静,却好像睡梦里一声兀然响起的呼喝,睁开眼仍有些怅然若失。

  晏斯茶只是微微地嗯了一声。太阳出来了,冒出一个小小的顶,那么炽烈的赤红,将周围的一切云丝都熔化了,孟肴曲起手臂遮住脸,“有点刺眼啊。”

  他知道这会儿自己一定哭丧着脸,他装不下去了。明明这里的风景那么美。

  身旁传来起身的细响,没有说话的声音,也看不见晏斯茶的神情,突然,孟肴的唇上传来了柔软的、略带暖意的触感。这是一个十分克制、稍瞬即逝的吻。遮挡的手臂被移开,孟肴自下而上望见了晏斯茶,天光自他身后勾勒出了淡蓝的轮廓,他逆着光,睫毛投下阴影,显得眸子格外深,好像抑藏了无边无尽的心事。

  然后,他他用一种孟肴从未听过的诚恳的语气,缓缓道:“肴肴,这段时间是我生命里最糟糕的时候,但也是最幸福的时候。”他说着经不住笑起来,那笑容十分轻盈,尖尖的虎牙,漾起笑漪的嘴角,有种天真又浪漫的稚气,顷刻化解了眼底的滞重,只留下疼惜的打量,“傻瓜,你真的好傻。”

  孟肴见晏斯茶笑了,心头也甜丝丝的,但他板起脸,佯装生气,“你骂我?”

  “以前我总是怕你离开,即使和你待在一起,我也活在时时刻刻的不安里,”晏斯茶重新躺下,两臂舒畅地展开,平铺于蓝天之下,“现在你完全了解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还敢留在这里,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傻的?”

  孟肴微微坐起来,双手撑地,两腿向前伸展开,“你懂什么,傻人自有傻人福咯。”

  那声“咯”十分可爱,晏斯茶突然大笑起来,他很少发出那么爽朗、畅快的笑声,“你果然很乐观啊,”他侧头看向孟肴,眼睛就像笑出了泪光,闪闪发亮,“肴肴,我信你以后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倒,就算陷入一时的困境,但总有办法走出来。”

  孟肴受此坦诚的夸赞,却没有多开心,“你今天好奇怪,”他有些无措地坐直上身,“怎么老说些一本正经的话,搞那么严肃......”这谈话间隙,一只瘦小的黑猫悄悄靠近了他们的背包觅食,猫随人居,山上见猫也是难得,孟肴有意逃避这番略显沉重的对话,便指向那只黑猫,转移晏斯茶的注意,“你看,它好像很饿,还有吃的吗?”晏斯茶拿起背包,掏出了半管饼干,“只有这个。”孟肴掰成碎末撒进草丛里,那猫咪凑近闻了闻,甩甩尾巴走开了,倒是头顶的鸟儿扑腾着飞过,跃跃欲试。

  “还挺挑嘴。”孟肴见那黑猫沿着山道走远了,“它要去哪儿?我们跟去看看。”

  他们跟着猫下了一段石梯,又往树林里钻,摸索着走了一小截儿,居然看见了一座寺庙。天色尚早,院子里只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人在扫地,见着猫儿回来,俯身顺了顺毛,又见孟肴二人跟了进来,便笑着颔首示意。这寺庙名为灵雾院,规模很小,正对山门是四大天王殿,正中供奉着一尊侧卧的弥勒。他们在里面溜达了一圈,殿前殿后空无一人,只得案前青烟袅袅,焚音藏香,十分清幽庄严。他们没有叩拜弥勒佛像,压着脚步走出了天王殿,沿石桥继续往前,进了大雄宝殿。殿门虽小,但内里规格俱全,正中供奉着一尊好几米高的释迦牟尼佛,两傍侍立迦叶、阿难两大弟子,后方是四尊观音,均为泥塑金漆,彩绘雕饰,华贵又肃穆。

  晏斯茶觑起眼睛久久地仰视着释迦穆尼像,突然说:“既然来了,我们求个签吧。”

  “没想到你会信这些。”孟肴有些诧异。

  “突然就想试试嘛。”晏斯茶笑了笑,态度却格外认真。他跪在正中蒲团上,叩拜了三下,老僧人在旁边也给他敲了三下钟。然后晏斯茶拾起一旁的签筒,摇了摇,摇出了第七十七签。他走到一旁,找那老僧人换了签文。

  “怎么样?”孟肴不等摇签,跟着凑了过去,“斯茶,你求的什么?姻缘?”他接过晏斯茶捏皱的签文,一展开,笑容凝在脸上:

  “第七十七签 下下吉 癸巳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功名滞、财禄轻、讼不宜、病难痊、行阻程、婚不成、行未归、时运否、难难难。”

  晏斯茶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那笑里有一丝难言的凄怆,“我问佛祖,能不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孟肴心头猛然一抽,正要说话,一旁的老僧人突然冲晏斯茶招了招手,“小伙子,你来,我赠你一段话。”

  孟肴乘着晏斯茶去跟老僧人说话,走到正中的释迦穆尼像前,将那签文展开整平,放在佛台上,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佛祖在上,请您保佑斯茶,平安喜乐。”

  他回到蒲团上,俯身用力磕了个几个响头,又向功德箱里投了一百元钱。然后走到殿外的香炉边,捏着签诗,引着烛火烧了。

  “肴肴,你没求签吗?”晏斯茶走到他身边时,签文已烧成了灰烬了,只余下丝丝燃烧的味道,融进了香火气里。

  “不求了,”孟肴怏怏地望了他一眼,“那个和尚跟你说了什么?”

  “秘密——”晏斯茶低头看向孟肴的手,“我的签文呢?”

  孟肴摊开空空的两个手心,学着晏斯茶的语调,“秘密——反正那个签不作数,去重抽一个吧。”晏斯茶摇摇头,有些疲倦地笑了,“来不及了,我们还得赶去一个地方。”他引着孟肴走出山门,贴着左侧庙墙向前直行,绕过墙角,竟来到了悬崖边上,浑然天成的花岗岩巨石铺成一片开阔的斜切的平台,岩壁边缘围了三层铁链护栏,铁链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锁,山风猎猎而来,铜锁相击,叮当作响,正是他们当初结缘的地方。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这里上了一个锁吗?”

  “记得,钥匙还在我这里呢。”孟肴俯下身,一个个看去,“让我找找,在哪里呢......”

  “我们重新挂一个吧,上次的锁太丑了,”晏斯茶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鎏金的同心锁,足有半个巴掌大,是长生结的形状,“这次我刻好字啦。”

  孟肴接过来一看,正面刻了清晰的“茶肴”二字,字体古朴隽永,一看就是晏斯茶的手笔。孟肴一下就想象出,晏斯茶在暖黄的灯下,一刀一划刻字的模样,他的心头浑然一软,蹲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锁的背面刻了一个“S”,又用力划了两竖,是“11”。

  “喏,这样才算完整。”孟肴心满意足地将锁递给晏斯茶,他们寻了铁链的一个角落,一声清脆的叩响,同心锁挂上了。

  晏斯茶转身,将钥匙交到孟肴的手心,指尖却还不舍地停留在那手心上,起风了,山风恣意畅快,吹得身后莽苍的松柏哗啦作响,如闻涛声。晏斯茶埋着头,突然很轻地呢喃了几个字,仿佛风的错觉,孟肴没有听清。

  “斯茶——你说什么?”孟肴大声喊。

  晏斯茶抬起头,淡笑着摇了摇头。孟肴于是捏紧钥匙,将手臂后伸到最大的角度,然后用尽全身力量,轰地,挥了出去——“这次要扔得很远很远!”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整个身体都飞出去,晏斯茶急忙抓住他的肩,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里。

  太阳升上了高空,不再是炽红的颜色,巨大的光球,晃眼刺目的白。“时间过得真快啊。”晏斯茶仰头直视着太阳,声音轻微得听不出来。

  “走吧,该下山了,”孟肴牵起他的手,“刚才递钥匙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呀?”

  晏斯茶突然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看向孟肴,阳光将那双眸子照耀得十分澄澈,可他的目光那么深邃,那么执著,一眨不眨。

  “不要忘记我,肴肴,”他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字,那么清晰,“请永远不要忘记我,忘记我的样子。”

  “当然不会,”孟肴不知怎的,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我怎么会忘记你?”

  “真的?”晏斯茶很温柔的笑了,斑驳的光影在他脸颊上闪烁跳跃,“你真的会记得?”

  孟肴举起手,作出发誓的手势,“永远永远。”

  孟肴高考结束的那天,传来了晏斯茶的死讯。他趁护工去买饭时,独自跑到了另一栋大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葬礼之后,晏父移民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不知是谁在空座位上放了一束白色的勿忘我。

  六月伊始,但夏天永远地结束了,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