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95章

  孟肴赶回去的时候,门仍大敞开着,沙发上的晏斯茶却不见了。

  他心里一惊,疾闯进屋里,听见卫生间传来隐隐水声。

  “斯茶?”

  孟肴上前敲了敲门,那水声便停了。静默了半晌,门里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嗯。孟肴长舒出一口气,身子瘫到门上,贴紧耳朵,听那再次响起的水声。

  “你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说着把手放到了握把上,试探着向下压——门竟锁着了。孟肴缓缓松开手,心头莫名的失落,“等你出来,我们就去医院。”

  晏斯茶没有说话。

  孟肴怕他没听见,把脸凑到门缝边,扬高音量:“斯茶,要不要我进来帮你?”

  “不用。”

  单听声音就知道他还很虚弱,孟肴便坚持道:“听说你打进动脉了,我先进来帮你看看伤......”

  “不用。”晏斯茶再次拒绝了他。似觉得不妥,又补充了一句,“我没事。”

  “哦。”

  再没有多的话了。外面大抵又开始下雪,覆着报纸的玻璃窗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大门仍敞着,寒风进出无阻,老空调徒劳地呜呜突突着。孟肴知道该上前关门,可他没劲了,连走一步路的意志都没有。他真想坐到地上,躺到地上,求晏斯茶开门,求他不要这么冷淡。今晚太累太累,他要撑不住了。

  可是他做不到,他不可能连那点尊严也丢掉。

  水声忽然停了。孟肴以为晏斯茶要出来,屋里又响起漱口声。一遍又一遍,重复又机械的刷牙近乎病态,仿佛没有尽头。孟肴心头猛地涌起一种苦闷,简直让人难以承受,脱口道:“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门里突然安静了。

  孟肴像得了默认,他仰起头,钨丝灯的光在眼里晕成了一个浑浊的月亮。

  “你没必要一直在这儿拖时间。你不想看见我,直说就好,我马上走。”他刚背过身,身后的门却轰然开了。

  晏斯茶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梢仍往下滴着水。面色青白,骨瘦形销,脸上的表情让人很心碎。

  “是谁让你来的?”他问。

  孟肴被这句话重重刺伤了,“没有谁,”他强忍着情绪,声音打颤,“我自己找来的,逃了课坐车来的。”

  晏斯茶愣了一下,眼里划过一丝动摇的脆弱,又转瞬掩去,“那我送你去车站。”他低下头,要与孟肴擦肩而过。

  “你让我一个人回去?”孟肴反身抓住他的手,气得哽咽,“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晏斯茶沉默地挣了挣手腕,孟肴更加用力地抓住他,“你说话。”他把晏斯茶直推到墙上,“你还想吸?是不是?”晏斯茶撇开头,躲避孟肴的目光。孟肴捧起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看着我,你说话!”

  “不是。”晏斯茶垂下眼,快要哭了般。

  “那为什么?因为这个?”孟肴猛地拉下晏斯茶的衣领。那一刹,晏斯茶很愕然,随即立刻扯回衣领,用力推开了孟肴。孟肴看着他走开,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他一定恨孟肴拆穿了他的狼狈。

  “你和他做了,是吗?”

  衣领下是吻痕。他太白,痕迹清晰得刺眼。

  “没有,”晏斯茶取下衣架上的外套,“走吧,我送你。”

  孟肴突然冲向晏斯茶,掰住他肩膀要吻上去。晏斯茶侧身躲开,二人推搡了几下,晏斯茶体力尚弱,踉跄着摔坐到地上。孟肴便跨到他腿上,抱紧他的头,疯狂地压住他的唇。晏斯茶很抗拒,他们的吻带着混乱的血味。

  “斯茶,你不喜欢我了么?”孟肴近乎哀求地问他,“你真不要我了?”

  晏斯茶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他看见孟肴眼里已包不泪了,他从来都受不了孟肴哭。

  他将孟肴摁进怀里,忽而笑了,像是自嘲,笑自己的心软和投降,“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孟肴心中大恸,紧抱住晏斯茶,放声嚎哭起来。晏斯茶喉咙上下缩动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狠狠戳中了孟肴的软肋,“我一直在等你,我找不到你,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他说起这么多天的不安,又如何找寻与等待,愈说愈急,语无伦次,哭得脸上的淤伤同五官扭曲在一起,“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没碰这些,要我信你,我就信你...我信你......”

  晏斯茶收紧臂膀,像要把孟肴嵌进骨头里。

  “我一进来就看见你在沙发上,我真的......”孟肴接不上气了,嘴巴张张合合,却迸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真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晏斯茶深深地埋下头,肩膀抽搐着,泪淌进孟肴背上。孟肴又不忍心说下去了,他抚摸晏斯茶的背脊,头抵在一块儿,用体温温暖他,“是我、我没能照顾好你......”

  他翻起晏斯茶的袖子,露出肘窝,那里只剩下一个肿淤的针眼。他用指腹轻轻地蹭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第一次,”晏斯茶好像怕孟肴不相信,抬眼同他对视,眼眶通红,“不过,我应该没打进动脉,”他覆上孟肴的手,贴紧自己的皮肤,“动脉在深层,没那么容易打到。”

  孟肴有些错愕,“Greydove不是说......”

  晏斯茶摇了摇头,“我打针前就开始头晕了,打了之后虽然昏过去,但还留有意识。真打进动脉了,不该这么快能恢复行动。”打进动脉是Greydove的臆测,当时他晕乎乎的,也误以为真。

  “那现在感觉怎么样?”孟肴仍不放心。

  “还好,只是有点疲惫,”晏斯茶似乎不愿在这上面多谈,“我们先离开这儿。”孟肴应了好,他也怕Gerydove找到帮手去而复返。

  最终晏斯茶没有去医院。医生也许会报警,出于私心,孟肴不愿他被拘留。

  他们出门的时候,将近午夜。雪仍在下着,不大,濛濛地来。孟肴和晏斯茶牵着手,穿越黑黢黢的楼区,走到寂寥的街道上。道路覆了一层细沙般的白雪,在灯下浮出冷冷清清的光。孟肴侧头看晏斯茶,他瘦嶙嶙的面庞也在雪光里朦胧了,从额稍到下颌都镀了一层光,像雪做的人。孟肴眯起眼睛,于是那轮廓又清晰了,分明得让人心疼。

  晏斯茶似有所感,低头对上他的目光,“冷么?”他把孟肴的手揣进衣兜里,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打车去车站吧。住一晚,明天一早出发。”

  “好。”

  晏斯茶开机的瞬间,弹出了无数条短信。孟肴瞥了一眼,忍不住问:“谁发的?”

  “电话营业厅,”晏斯茶顿了顿,又轻声说,“提醒未接来电。”

  “哦......”孟肴不敢继续追问是谁打的。他怕说出口,仿佛是不信任晏斯茶。他们之间隔了一点东西,那是晏斯茶藏起来的。这一路他总是魂不舍守,话比以前更少。

  被撞见如今这幅模样,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孟肴突然俯身抓起一团雪,猛地塞进晏斯茶的后颈。晏斯茶被冻得缩起脖子,反手掏出雪,孟肴卖力地笑起来,一边跑一边往后看,晏斯茶丢来的雪球在空中飞散,像炸开的一团灰雾。

  “太远了,要像这样!”孟肴一弯腰,抓起雪冲向晏斯茶,待两人距离足够近后,刻意夸张地挥出手——

  咚一声,雪团重重打在晏斯茶胸口上,这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未免有些凄清。孟肴的笑僵在脸上,手足无措地立着,“斯茶,”他没想到他没能躲开,“对不起,我......”

  “为什么道歉?”晏斯茶呵出的白气一瞬间模糊了他的面容,下一秒,孟肴看见了他的笑容,“刚才那个不算数。”

  孟肴尚未反应过来,脑袋就挨了一击,“开始了?”他一面嘶嘶吸凉气,一面转身往前跑,准备再进攻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一换一,抵消了。”晏斯茶捧起他通红的手,搓了搓,“别玩了,天太冷,手会冻僵。”

  孟肴听出他兴致不高,便抓着他的手放到嘴边,用力哈出几口热气,开起玩笑:“那就塞进我嘴里,暖和暖和。”

  “好啊。”

  他真要塞,孟肴又怕了。最后晏斯茶把手埋进了孟肴后颈,说要惩罚他。孟肴挣了几次没挣脱,由着他去了。他看见晏斯茶久违的笑脸,心上的忧愁也消融了一些。哪怕是虚幻的笑容,也给了他一点微薄的安慰。

  他们在车站边找了一家招待所,房间阴潮狭小,没有窗户,被褥一股厚厚的霉味。孟肴以为晏斯茶会嫌弃,却见他神色如常,一头倒进了床里。他似乎困极了,连连打呵欠,揉眼睛,眼圈通红。

  “斯茶,你先睡吧。”孟肴给他盖上被子,又打开空调。晏斯茶拉着他的手,摇摇头,“我不困,只是有点头晕,”他又想打呵欠,偏偏强忍着,把脸颊绷得变形。过了几秒,他才说:“我还有话想对你说,我等你。”

  “那你现在说吧。”孟肴蹲到他枕边,安静地注视着他。

  晏斯茶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肴肴,如果你想回H班,我可以托人帮你……”他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打量,很温柔,又让人莫名难过。

  “你现在说这些,”孟肴喉头一哽,“不觉得晚了吗?”

  晏斯茶一滞,神色便恍惚了,不知所措地坐起来。孟肴叹了口气,不忍再吓他,“你知道吗?我二诊考了年级第98名。”他笑起来,眼里有光,“我从来没考过这么好,连佘老师都夸了我。”

  晏斯茶愣了愣,面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了,“好、那很好,”他端详着孟肴,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孟肴挠挠头,“和你比还是差远了。”

  晏斯茶移开眼,落寞地笑了笑,没有回应。

  孟肴心中一沉,隐约意识到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只好局促地站起来,“那我关灯了,好好休息吧。”

  “其实,以前我很讨厌你这种坚强。”

  孟肴诧异地回过头,黑暗中,他看不见晏斯茶的表情。

  “现在倒有点羡慕了。”

  那声音很轻,似是自语,似是喟叹。

  孟肴大步回到他身边,摸索着抚上他的额头,“斯茶,别多想了,先好好睡一觉,”他俯下身,在晏斯茶额上印下轻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这一夜,孟肴本该睡得很踏实。晏斯茶找到了,脱离危险,精神状态还不错,这是最令人安心的结果。可是夜深的时候,他忽然醒了。他醒来的时候很清醒,有种从未睡着的错觉。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半。屋里温度太高了,他感到有些胸闷,起身准备喝口水,一晃眼,却看见晏斯茶的床空了。

  “斯茶,你在里面吗?”孟肴打开浴室门走进去,里面很黑,他摸索着要开灯,忽而传来了喑哑的声音:

  “别...开灯......”

  “怎么了?”孟肴吓了一大跳,寻着声音找到晏斯茶,他竟缩在冰冷的墙角里,身上湿透了,不住打冷颤,嘴里却还嘟囔着热。

  孟肴摸摸他的脸,他的手,体温低得吓人,“你身上好冰,怎么会热?”他手忙脚乱地用浴巾包住晏斯茶,急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先、先先到床上躺着,我去关空调。”

  可是晏斯茶根本站不了,他开始剧烈地抽搐痉挛起来,断断续续发出极其嘶哑的、压抑的呻吟,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孟肴哪里见过人犯毒瘾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斯茶,还是去...去医院吧,去医院,”他感觉怀里的晏斯茶不住摇头,心里更慌了,“怎么办...那怎么办......”他念叨了几句怎么办,忽然哭起来,“要不、要不我去找他吧,我求他再给你一点......”

  “不......”晏斯茶吃力地憋出一个字,拽着孟肴的袖子不肯放手,“不......你去...我护不了你......”

  “好、好,不去了不去了,你先松手,”孟肴又听见晏斯茶迷迷糊糊地喊冷,忙脱下衣服给他围上,抱紧他,“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不冷了......”

  他费了好大功夫把晏斯茶背回床上,把所有被子、外套都盖到他身上,空调升到最高,“冷吗?还冷吗?”

  晏斯茶还是喊冷,连嘴唇都发白了。孟肴瞧见他这幅模样,心如刀绞,又无能为力,只能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不停磨搓,“马上就暖和了,再坚持一下......”眼泪掉在手上、被子上,根本止不住,孟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能的绝望,太久远了,上一次还是他眼睁睁看着爸爸痛死在床上的时候。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痛呢?孟肴曾听过犯毒瘾的感觉有如万蚁噬骨。可万蚁噬骨又是什么感觉?设若千万只蚂蚁爬进身体最深处,无数张钳子般的嘴同时啃噬、吮吸,你挠不到,抠不出,撕不烂,掰不断,只能任由骨头被穿进穿出,脑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窣窣嘈嘈的爬行声,直到千疮百孔。

  天快亮的时候,晏斯茶终于缓了过来。他全身出了很多汗,孟肴替他擦干,又帮他穿上衣服。孟肴上网查过了,原来第一天的戒断反应还算不上强烈,到了第二三天才会到峰点,那时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消磨得面目全非。他不敢久留,一心想把晏斯茶带回Y城。

  “你害怕吗?”

  在高铁上的时候,晏斯茶偎着孟肴,很小声地问。

  “怕,很害怕。”孟肴坦言,他侧过头,瞧见晏斯茶青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红光,诧异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还以为你会被吓跑。”他说着低下头,自个儿又笑起来。孟肴瞧他溜尖儿的鼻子,一双眼睛都陷了下去,心里堵得难受,“你太小看我了,我可是提着刀砍人的人,怎么会被这点儿小风小浪吓跑,”他沉默了半晌,又说,“我怕你撑不过。”

  “你不在,我可能真会放弃。”晏斯茶低头捣鼓手机,肩膀缩着,头埋得很低,姿势有些奇怪,“要是我在车里又发作了,怎么办?”

  “大不了就被抓起来。别怕,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听歌吗?”晏斯茶似乎没听见孟肴的回答,递给他一只耳机。孟肴接了,顺便摸摸他的手,很冰,手心全是汗,“刚刚你的手是不是在抖?”

  “别太紧张,你看错啦。”晏斯茶淡淡地说,把双手揣进了兜里。音乐响起,是一首老歌,带了点戏曲调子。

  列车一路前行,偶尔从窗帘的间隙漏出一丝光。孟肴靠到窗边,窥见一片茫茫雪景。说是雪景,也不过是白色里掺了两三稀疏的树,零星的平房,绵绵又袅袅的炊烟,风一起,那烟便斜了,淡了。孟肴听见歌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黄粱一梦二十年”,带着点荒凉的弦音,恍恍惑惑间,他竟睡了过去。忽见一书生,身着白衣,站在亭檐下拾起一朵花。忽而又见他身骑白马,远远地说了一句,我得走啦。

  孟肴一夜未眠,这一觉睡得太死太沉,醒来已是终点站。乘务员站在他身边,提醒他是车上最后一位乘客。

  “诶?我旁边的人呢?”孟肴惊得跳起。

  “啊......”乘务员思索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那位先生好像很晕车,在中转站就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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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Greydove没做,家人们,咋不相信斯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