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88章

  秋天越老,天空越高,显得天地更大,也更寂寥。傍晚的天烧成火红,雁群从旷远的天际飞过,排成一字,远看像一条白色的飞机线。

  佘老师把晏斯茶叫到了办公室。

  “斯茶,你到底做什么打算?自主招生集训你没有参加,当初你说要考C大的天体物理学,我也没有给你留保送的名额。”

  “现在该出国的早就申请好了,你高三开始,已经算晚了。你就算再聪明,没有准备,SAT也不会考好的。C大规模那么小,每年在中国录取的人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见晏斯茶没有回话,便从旁边接了杯水递给晏斯茶,“斯茶,说说你的想法。”

  晏斯茶没有接那杯水,也没有抬头看佘老师,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

  佘老师手中的水差点掉到地上,她把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杵,水洒了一圈,“你说什么?”她难得露出这样气急败坏的神情,“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是10月份了!所有人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她见晏斯茶收紧了手心,又急忙压低音量,苦口婆心地劝道:“当初你说你要换专业,你爸爸专程打电话来询问我,我帮你说了不少话。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斯茶,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考T大吧。”晏斯茶的声音轻描淡写,T大是孟肴的目标,就在Y城,全省最好的大学,也算有名的高校。

  佘老师却怄得差点吐出血来,“你说什么胡话呢!你的水平闭着眼睛考也能进T大,那是你的去处吗?”

  她端起杯子想喝一口,手却气得发抖,只能微微沾湿嘴唇,“我允许孟肴待在A班,前提是他不影响你......现在根本不是纠结儿女情长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他只会毁了你。”

  她见晏斯茶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干脆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他先前还来找过我换组?”

  听到这句话,晏斯茶终于有了反应,掀起眼皮无力地看她,像是不解,像是询问,又像是脆弱的无助。佘老师心中不忍,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至于孟肴,他可以继续留下来,条件是他要转到另一个组,我不能让他继续影响你了。”

  回去的时候,孟肴正在座位上学习。晏斯茶走到桌边,轻声问:“肴肴,要吃石榴吗?”

  无论他多希望自己手上的伤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可是最后还是到了取绷带的时候。先前,孟肴还会因为那双手停留目光,现在他只能寻求其他的方式,譬如泡茶,譬如送石榴。

  九月下旬,正值盛产石榴的时节,他托人买了一箱突尼斯的软籽石榴,皮薄汁多,石榴籽可以直接食用。他记得孟肴在日记里写过,他很久没有吃过石榴了。

  晏斯茶放在孟肴的房间里,孟肴没有动过,他又带了几个到学校里,给孟肴屯着。他每天都要这样询问孟肴,期待着他的反应,就像在期待他们关系的暖回。

  可是孟肴从不回应他,他连一颗石榴都送不出去。

  最近很奇怪,起床变得很艰难,身体里总有很挥之不去的疲惫感。虽然他知道送石榴也好、泡茶也好,根本没有意义,他还是执拗地、机械地做着,仿佛一个既定的钟表,无法再思考更多。

  仅仅是这种琐事,已经透支了他的全部精力。

  可是孟肴好像误会他了。

  “我说了不要,你为什么总给我?你做这些给谁看?”孟肴挥开他的手,那颗散发出甜香的石榴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垃圾桶的角落里。

  晏斯茶似答非答地唔了一声,突然说,“老太让你换个组。”

  “真的?”

  晏斯茶对上孟肴有些惊喜的目光。

  “嗯。”

  孟肴开始收拾东西。晏斯茶走到垃圾桶边,把那颗石榴捡起来,递给孟肴。

  他看见孟肴用一种奇怪的、有些担忧的眼神打量自己,舌尖上抬,似乎即将脱口一个“斯”,最后却只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晏斯茶盯着石榴,发现上面裂了一条小口。

  孟肴只当他不高兴自己换组,放软了语气,“留着你自己吃吧。”

  “不要,那就丢了。”晏斯茶将石榴扔进了垃圾桶里,他俯视着垃圾桶,像下面燃着一团火,他静静地等待着烧烬。

  晚自习下课以后,孟肴被佘老师换到了赵博阳的小组。赵博阳对孟肴的态度不算好,但也没有像唐姣一样故意刁难他。

  孟肴换组以后,他和晏斯茶的交流更少了。唯一能相处的时间,就是坐在汽车里的时候。可是孟肴也刻意逃避,只顾着学习,他开始习惯高三的节奏,能很快进入心无旁骛的状态。下周就要第二次月考了,他想要靠这次机会一雪前耻。

  他刻意回避着晏斯茶,晏斯茶也空前安静,再未找过他,他们在班上形同陌路。

  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很快下来了。孟肴考了第一百名。这对过去的他来说,已是非常好的成绩,可是放在A班依旧是备受嘲讽的垫底。但是孟肴心里有了盼头,只要有进步,就有希望。这一次,他进步了整整五十名。

  然而晏斯茶第一次跌出了前十。第十一名,一个遗憾的名次,注定与许多荣耀失之交臂的位置。

  “你数学怎么回事?”唐姣反反复复地确认着成绩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学是晏斯茶最好的科目,每次考试都几乎满分。

  “没什么。最后一道大题没有做出来。”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做不出来......这次的题并不是很难......”

  孟肴也看见了晏斯茶的排名。11——这个奇妙的数字像是上天的嘲讽与捉弄。对于久居高名次的唐姣等人来说,这个数字意味了很多。但是对孟肴来说,这个名次依旧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即,这只是晏斯茶一次小小的失利,他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之后的周测,晏斯茶也开始出现了零零碎碎的失误。

  “你这道题一个字也没有写,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这是你的态度问题!斯茶,你到底怎么了?”数学老师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晏斯茶垂着头,面上的表情有些迟钝,他很白,黑眼圈分外明显,像很多天没有睡过觉。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对不起,老师。”

  数学老师的气瞬间消散了,“哎呦,斯茶,”她恨不得上去抱抱他,她只觉得眼前的孩子比以前更孤独阴郁了,只要靠在他身边,都会感受到一种压抑的磁场,让人心情沮丧,“好了,没关系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下次加油,知道了吗?”

  晏斯茶鸦羽似的睫毛缓缓眨了眨,像是回应,又像在走神。

  不久,数学老师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佘老师,忙把她拉到一旁,“老佘,我看斯茶有点不对劲啊。”

  “怎么了?”

  “你还记得03年那个从天台跳下去的学生吗?我是他的班主任,他以前也是成绩很好,到了高三成绩有些起伏,就受不了打击开始变得消沉,上课要么趴着睡觉,要么坐着一动不动得走神,最近斯茶也是一样......你说,他是不是也得了...... ”

  “诶诶诶,别乱说啊,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佘老师故作轻松地一笑,“斯茶不可能得那种病,他不是那种很看重名次的性子。高三学业繁忙,压力谁都大,况且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你是知道的。”佘老师把数学老师挽着,一同往停车场走,“我看你呀,就是那件事情造成的阴影太大了,现在有点草木皆兵的紧张。”

  “可不是,那件事真的是我心里的遗憾,要是我早一点意识到......”

  佘老师劝走了数学老师,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把晏斯茶叫了出来。

  “斯茶,你还好吗?”佘老师关切地打量着他,晏斯茶没有太大变化,穿着一身秋季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像风一吹就会消陨在空中。他的眼睛有些肿,眼神始终压在一个平面上,与人说话时几乎没有聚焦。

  但他今天的状态不错,还能对佘老师牵起嘴角微笑,“怎么了?”

  “没事......你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跟我说。”佘老师犹豫了一下,又道,“选学校的事也不是那么急,你先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不要有太多压力。”

  晏斯茶垂下了眼帘,好像有些不安,他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点了点头,脑袋歪着,看着又像摇头。

  佘老师把六组的人叫出来,其中一个要出国留学,会考后拿了毕业证,现在几乎不来上课。只剩下唐姣和孙魔,佘老师问他们,“最近斯茶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孙魔哼笑一声,“晏斯茶谁知道啊,和他说话都爱答不理的。”

  “不是爱答不理,我感觉是叫他好几声,他才能听见。”唐姣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其实他最近作业也不写,都是我模仿他字迹帮他做的......”

  “你们胆子不小啊。”佘老师脸一板。

  唐姣吓得急忙认错,“佘老师,以后不会这样干了。”

  佘老师表面故作疾言厉色,实际心中焦躁不安。晏卿去英国进修,要呆好几个月,离开前专程来拜访过她,希望她帮忙照看着晏斯茶。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她只能通知晏卿让她提前回国。

  她摸出手机,只响了一声,又反悔掐断了。

  她把孟肴叫了出来,“孟肴,斯茶最近怎么了?”

  孟肴不敢说他和晏斯茶唯一的相处时间就是车上的十几分钟。哪怕这点时间,他也一直在学习,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努力到底是出于不甘心,还是想借此来逃避晏斯茶。他就像在心里修了一座清修的伽蓝,把一切繁复的情感都锁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佘老师重复了一遍,似怨似哀,像是替晏斯茶表达寒心。可她无意于插足学生们的感情,也没有立场去指责谁对谁错,最后只缓缓地说,“如果你都不关心他,他会很伤心的。”

  “你今天回去,问问情况,他有点不对劲。”

  孟肴不应。

  “孟肴,”佘老师语气一转,“下个月就是二诊了。我希望你们都能顺顺利利达到自己的目标。你的努力我也看在眼里,进步了整整五十名,非常厉害,”她舔了舔唇,似乎说出下面的话有些艰难,“......我很为你感到骄傲。”

  又来了,孟肴望着她,目光带着一丝慈悲的坦然。真是难为这位老教师了,每次需要拜托他的时候,就要强迫自己说些违心的话。可她并不是八面玲珑、善于伪装的人,她这种被人看透的虚伪,恰恰比虚伪本身更为叫人心灰意冷。

  不过这样也好。那么他对晏斯茶好也有了理由——都是佘老师要求的,不是自己主动。想到这儿,他竟有些愉悦起来,好像冻着的心也在温暖的胃里渐渐融化了。

  佘老师同他讲了自己的猜想,晏斯茶的精神状态就像在走钢丝,现在转向了抑郁。但他们俩都不太了解抑郁症,以为只是心中有结,郁郁寡欢。她希望孟肴能多陪陪晏斯茶,和他谈心,让他走出阴霾。

  孟肴在车上想了一路,回家后摸出了练习册,他在晏斯茶门口踯躅许久,几次抬起手又放下,最后跑进浴室里冲了澡,才回到门口,“我可以进来吗?”

  晏斯茶没有回答,孟肴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小夜灯都没有开。

  “斯茶,你已经睡了吗?”孟肴压低声音,好似小孩子间的悄悄话。

  “……没有。”晏斯茶的声音很平静。

  孟肴打开灯,看见晏斯茶双手放在胸前,面朝上躺着,像是从未闭过眼。

  “我好像有一道题不懂,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孟肴低头递出本子,不敢正眼看晏斯茶。这段时间一直如此,在教室里,他的目光会跳过晏斯茶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发光的、会让他沉沦的诱惑。

  晏斯茶接过本子,他的指骨全凸了出来,根根分明,在光下像覆了层皮的白骨。孟肴忍不住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看去,不过半个月没细看,他竟有些认不出晏斯茶来了。

  他好瘦,眼下青晕深重,像身患宿疴,透出一种经年累月的疲倦。

  “怎么瘦了这么多?”孟肴扯开他的长袖,手肘上的骨头像颗巨大的钉子,薄薄的皮肤下能看见清晰的血管,宛如一条条蛰伏的蛇,呈现出冰冷的蓝紫。

  “你......你有好好吃饭吗?”

  孟肴回想先前的半个月,每天都是十分钟解决早晚餐,满脑子只有公式和各种题型。他忘了关心自己,也忘了关心晏斯茶。因为在他心里,晏斯茶比自己强太多,他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能做好。

  “回答我啊!”孟肴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他捏着晏斯茶的手腕都不敢太用力,怕把它折断了。

  “在吃。”晏斯茶声音很轻,像没有什么气力说话。他低头去看孟肴的问题,在一旁的草稿纸上推演了很久,却迟迟没有写出答案。

  这并不是一道很难的题,实际上,孟肴已经看过答案。他只是借此来打开他们交流的窗口,可他没想到晏斯茶会做这么久。

  他按住本子,“没关系,这么晚了,明天我们再看吧......”

  晏斯茶逮着那支笔不放手,轻轻地颤抖着,像是一种无知觉的麻痹震颤。“对不起......再给我点时间,对不起肴肴......”

  “没事的,没事的,”孟肴抢回练习册,“我去给你倒杯蜂蜜水,你等我一下。”他想到晏斯茶以前说过甜味会使人心情愉快,忙跑到厨房打开橱柜。他随手推开一个金色的罐子,里面传出哗哗摇动的声音,奇异又熟悉。

  他取出罐子打开,看见里面放着一个药瓶,还有几盒胶囊。封面与说明全是英文,孟肴取出手机搜索了一下。

  结果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手心出了很多汗,几乎滑不动手机。

  “斯茶,你在吃什么?”孟肴抱着罐子回到房间,恍恍惚惚地取出瓶子,“你为什么在吃安眠药?还有......还有这个,百优解是什么东西,有必要吃药吗?你是自己买的,还是医生开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他把所有的药都摊在床上,晏斯茶却隆在被子里,压根没有反应,“斯茶,你睡了?”孟肴过去扯他的被子,扯不开,“斯茶?”

  “......你回你的房间吧。”透过被子传出的声音很小,像是哀求。

  孟肴不肯走,“你先出来,回答我的问题。”他双手搭在被子上,用尽力气去拽被子,如此拉锯了好几次,才终于掀开被子,晏斯茶又把脸埋进枕头里,依旧不愿意面对孟肴。

  “斯茶,你怎么了?”他摸到了一片温凉的湿意,“你哭了?”孟肴大惊失色,忙掰过晏斯茶的肩膀,扶他坐起,“怎么哭了?”

  晏斯茶轻轻摇头,“你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我连一道题都做不出来......连这都帮不了你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无声地掉眼泪,像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状况,一边哭一边正常地和孟肴说话,诡异又凄凉。

  晏斯茶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一直很骄傲,甚至有点矜骄的清高,但并不惹人厌,只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孟肴听了这句话霎时心痛了,抱住晏斯茶,“没关系的,只是一时做不出一道题......”他这会儿只顾着心疼晏斯茶,心头的其他负面情绪倒都烟消云散了,只想代替晏斯茶遭受折磨,“斯茶,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你看,你先前那样对我,我不也扛下来了……”

  晏斯茶模模糊糊听见孟肴说的话,像一卷卡带的收音机,信号不良,断断续续。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

  “还是说高三了,你也觉得压力太大?考差一次没关系啊,你看我考得……你得振作起来……”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

  晏斯茶脑子里依旧回响着这句话。

  这句话若是抑郁时听了,也算鼓舞。但抑郁症并不是抑郁,它说来就来,全无道理的。

  在孟肴看不见的地方,晏斯茶的眼神像两豆摇摇欲坠的烛火,突然黯然熄灭了。

  “嗯,我会好起来。”晏斯茶轻轻推开孟肴,迅速擦去眼泪,自嘲般笑起来,像是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至这种田地,“太晚了,你去睡吧。”

  “要我陪你睡觉吗?”孟肴低声问,他看着晏斯茶,就像看着一个溺水的人,可是自己不会游泳,只能胡乱丢出各种工具,一根绳子、一块木板,企图有所反馈,“或者......你想做吗?”

  可是晏斯茶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好像很愧对孟肴,神情消沉,“我今天不想做......”

  “啊,没......没关系。”孟肴顿时羞红了脸,“那我......我先回房间了,你好好休息一晚。”他把床上的药胡乱收回罐子里,直接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房间。

  太丢人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却遭到了晏斯茶的拒绝。自己果然不如从前吸引他了。不,是一点也不吸引他了。

  他是对自己彻底心灰意冷了吗?

  孟肴抱着罐子跪在地上憋着小声哭了起来。

  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

  瓦力的死他认了,论坛的事已经过去,A班他也勉勉强强撑下来,他只是还在怨他,怪罪他,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

  他要惩罚晏斯茶这个恶人,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可是不要这么重,这太重了,太重了。

  仿佛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哭了一阵,又偷偷溜进晏斯茶房里,见他似乎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浑浑噩噩地躺上床,忘了调闹钟,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七点。

  孟肴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晏斯茶的房门却依旧紧闭。

  “不去学校吗?”

  早晨的孟肴少了一些感性的冲动。他推开门,黑暗的房间密不透风,冰冷压抑,叫人不愿走进去。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屋子里传来低哑的声音。

  “你先走吧......我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