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他们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晏斯茶洗漱完出来,正好撞见孟肴提着行李往外走。
“你去哪儿?”他侧身挡住门。
“去隔壁睡。”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为什么?”孟肴眼里的失望像一把剑,直刺进晏斯茶饱受酷刑的心里,“你今天那样对我,我怎么敢再挨着你睡觉?”
“......肴肴,别这样,”晏斯茶已经无计可施了,“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孟肴颓怠地笑起来,“原谅你又如何?你能让我回去吗?”
“回哪儿去?H班?”晏斯茶脸色一变,“那种集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是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只是不想呆在A班,又回不去H班,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负气的话,无计可消的愁。
晏斯茶见孟肴迟迟不语,忽然问:“你舍不得那个同桌么?”
他一脸理直气壮的冷笑,还带着些许嘲弄般的委屈。孟肴只觉手和脚都凉了,血全涌到胸口,轰地燃起大火,“对,我就是舍不得,我宁愿和他做同桌,也不想和你坐在一起!”
晏斯茶眸子暗下来,幽幽发光。孟肴心里发怵,却还嘴硬道:“你又想打我了?还是想去收拾别人?”
“我收拾谁?”晏斯茶靠近他。
“......周易。”孟肴一步步后退,腿窝突然撞上床沿,一屁股坐到床上。晏斯茶手撑到他两侧,俯下身,眼圈微红,“那我呢?”
“你能被怎么?”孟肴想起晏斯茶偏激的性子,只觉可笑,“你不害别人就万幸了。”
晏斯茶分明是进攻的姿势,神情却像受了莫大的屈辱,快支撑不住,“......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所谓的气话,都是覆水难收的刀枪。
孟肴不肯坦白,又不忍心再伤他,脸偏向一边。晏斯茶却以为他默认了,不想再看自己一眼。
他忽地站直身子,俯视孟肴,俊脸上扬起懒懒的、有些痞气的笑,似乎有意要扮演一个恶人,“你放心,我不动他。”他顿了顿,又轻声说:“我也动不了他。”
“为什么?”孟肴敏锐地捕捉到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晏斯茶沉默了。孟肴自个琢磨,越想越心惊,周易长相凶神恶煞,长年无视校规,打架、抽烟、逃课,出勤率不足一半还能在三中呆下来,如此反常,倒像是黑道家族的。
“原来是这样,”孟肴嘲弄一笑,笑得像哭,他只觉心里一尊像倒在地上,摔得稀巴烂,“原来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晏斯茶坐回床上,只是长长的死寂的默然。
孟肴失望至极,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往外继续走,一直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晏斯茶才追上来。孟肴用力推开他,“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不要再来了。”
晏斯茶低着头,递出一支新牙膏,“你那间屋里没有。”
孟肴接过牙膏,晏斯茶没有再跟上来。关门时他还站在原地,形单影只,像只被淋湿的小狗。
第二天早上,孟肴洗漱完还是没有见到晏斯茶,他打开房门,晏斯茶居然还在睡。
“都快七点了。”
晏斯茶动了一下,没吭声。
孟肴握住门把的手逐渐收紧,他想进去叫他,又想转身走掉。最后硬邦邦地问了句,“你走不走?”
“你先去吧,九点才开始考试。”晏斯茶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回道。
孟肴独自走到公交站牌,面前突然停下一辆熟悉的车。
“小茶让我送你去学校。”司机王叔降下车窗,冲着孟肴和善地笑。
孟肴摇摇头,态度坚决,“谢谢叔叔,我今天想自己去。”
他难得坐公交去学校,此时天色尚早,车上的人寥寥,孟肴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喂!”身后突然有人捏他的脖子,孟肴回过头,竟是周易。
“被我逮到了吧?你小子,转班也不打声招呼。”
“你...你要去哪儿?”孟肴像见了鬼,他也会起这么早?
“学校啊,”周易抬起屁股往前看,“你那学霸哥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孟肴低头不语,周易起身坐到他旁边,“你怎么突然转到A班了?”
“不是我自己转的......”孟肴含含糊糊地说,周易却领悟过来,有些诧异,“他?诶,对你也太好了吧……”
孟肴自嘲般摇了摇头,“好么?”
周易对他暧昧地笑起来,像揣了什么秘密。孟肴总觉得他有些琢磨不清的变化,便问,“你为什么来这么早?”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么早?”周易乐了。
“你......”孟肴一时语塞,他想说,你不是不学无术混社会的吗,话到嘴边,又变得小心翼翼,“周易,你家里,是不是那种......”他斟酌着字句,怎么想都不合适,干脆直接道,“那种混黑道的?”
“啥玩意儿?”周易像听了什么大笑话,“我?”
他似乎把这个当作夸奖,往后惬意一仰,“也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说,”他曲起手臂,鼓起强壮的肱二头肌,满意地拍了拍,“是因为这个吧。”
“我喜欢健身而已。小学的时候我是个豆芽菜,跟谁都干不过,后来看了78版《超人》,就发誓要练成克里斯托弗里夫那种身材,还加了点纹身贴,”他拍着孟肴肩哈哈笑起来,“我跟你说,后来我去参加小学同学会,那群逼都吓傻了,喊我叫哥。再后来越传越神乎,我也懒得去辟谣了。”
孟肴盯着那团比脸还大的肱二头肌,脑子一片空白。他羡慕,却也心酸。
“实话告诉你,我爸妈都是老师,我爷以前也是老师,后来还当了校长。”
这算是了,这样的家庭居然会抚育出周易这样的坏痞?孟肴不知此话真假,定睛观察着周易,不敢做评价。
“你这是什么鬼表情?”周易坐直身子,“不信可以去问问晏斯茶。”
“啊?”孟肴惊诧。
周易颇为骄傲地扫了他一眼,“我爷是他爸的老师。当年保送T大就一个名额,我爷留给了他爸,到现在他爸还很感激我爷。”
“你以前从没提起过......”
“我也是暑假才知道的。我爷学生那么多,我哪分得清,”周易坐着总不老实,腿缩进缩出,横在过道上,“不过我对他爸印象挺深,人又高又大,老阴着脸,他一来我家,我就不想出卧室门。幸好听说他常在国外,一年也就来个把次。”
“不过今年暑假他来,把晏斯茶带上了,说这是他儿子,今年要高考,”周易夸张地啐了一声,“妈的,活见鬼了。”
孟肴笑起来,周易摆摆手,“还让我俩认识认识,在学校互相有个照应……走了,到站了。”
他们二人一同往学校走,竟是从未有过的和平,孟肴禁不住问他:“你平时也这么早来吗?”
周易手插裤兜里,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心情,”又说,“总之要考个学校。”
孟肴见他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暗自发笑。进入高三,人人都变了,周易也不全是表面那般混蛋。
周易忽然回过头,“对了,再给你讲个好玩的。”
“什么?”孟肴皱起眉,看周易笑得那么恶劣,有些不安。
“开学前,我还跟晏斯茶见过一次,就在这儿校门口。我来消记过处分,”周易打了个响指,“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来帮你转学籍。”
“他叫我离你远点,我当时看见他手上缠了绷带,就跟他开玩笑,听说伤口撒盐很痛,你帮我试试,我就答应。”
“结果他真的把绷带取了。这疯狗,害我还特意去买了包盐。”
周易往前走了好几步,不再说下去了,孟肴急忙追到前面,“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撒了呗,盐都被染红了,”周易露出一副牙痛的表情,似有些忌惮,“真无聊,我就开个玩笑......”他还想对孟肴说点什么,却盯着他身后神色一变,转头哐哐一步迈上三阶,“诶,今天是碰巧遇见,可不算食言!”
孟肴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他忽然回想起晏斯茶来家里那天,手心伤口里的嫩肉都发白了,一定是被盐渍的,痛得没法打绷带。
他不理解这种幼稚又荒唐的解决方式,又想到晏斯茶那么漂亮的手,既会弹钢琴,又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却饱受摧残,不知会不会影响灵活度,又会不会留下疤痕。
他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肴肴?”
孟肴回过身,见晏斯茶站在楼梯口,急忙两步奔到他身边,他把晏斯茶的手捧起来,指尖轻轻抚过层层叠叠的绷带,“还疼么?”
“没事,我有吃止痛片。”晏斯茶另一只手覆上孟肴手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打铃了,怎么还在这儿?”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这片刻的温情。
孟肴仍自沉浸在痛心里,“昨晚我说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反驳我?”
在他心里,晏斯茶对亲人近乎冷血,他从没想过,晏斯茶会因为父亲的情面放下周易。
晏斯茶没出声,孟肴抬头,只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你说的那种人。”他放开孟肴的手,与孟肴错肩而过,“回教室吧。”
孟肴怔怔地注视着落空的手,最后收紧手心,无声地跟在晏斯茶后面。
三中为了让高三学生收心,九月中旬就安排了一场大考。三中班级虽然少,但都是理科班,并且生源和师资强大,学校的考题也远远超过普通考卷的难度。孟肴考数学时晕晕乎乎的,不少地方都是瞎蒙乱猜。结束后他回到组上,组员都在讨论答案。
“最后一道选择题你们选的什么?”一人问。
“A吧。”他对面的人答。
“A?我靠,我选的D,A不对吧,你带进去算也不对啊。”
“你们选的什么?”那人转头问。
唐姣数学很稳,但不拔尖,“蒙的,选了C。事后我想了想,有点像A。”
孟肴心里想,和自己蒙的一样。
晏斯茶靠着椅背转笔,“我选的是A。”
“不是吧,还真是A,你们怎么算的......”他们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完全忽略了孟肴的存在。孟肴默默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佯装专心地准备明天的考试。他从前在班上也是一个人学习,可是班上没有这样的小组形式,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
现在有了对比,只会让人感觉更孤独。他们讨论得太热闹,孟肴与他们就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晏斯茶回过头,就看见孟肴缩成一团在看笔记。他以为孟肴很专心,便拿起他的水杯帮他去接水。
他一走,唐姣就咳了两声。三人的讨论停下来,目光看向孟肴。
“他好认真啊。”唐姣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唐姣对孟肴抱有敌意,另外两人还好,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词。这笑声稀疏平常,偏偏孟肴自尊心极强,听出了些嘲讽的意味。又听一人小声问:“我们组这次平均分还拿得了第一吗?”
“肯定悬,”另一人叹气,“不拿倒数第一都算万幸了。”
“不至于吧,四个王者还他妈带不动一个青铜?”
他们再次笑起来。孟肴再也待不下去了,推开椅子走出门外。
周六的时候,高三第一次考试排名就下来了。三中的竞争很大,高手云云,每次孟肴感觉分数不错,但排名总是不尽人意。这次他考的不好,年级排名一百五十名,不过放到H班还是前三的地位。
但是在A班,他是倒数第一名。并且和倒数第二名,差了整整一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