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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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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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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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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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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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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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季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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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飞快,一晃就到了国旗下演讲的日子。天亮前下过一场雨,雨水浸湿跑道,成了土地般的深色。孟肴站在演讲台下方,仰望着台上的晏斯茶。

  晏斯茶在台上做每周例行的学生会汇报,“……那么上周的汇报到此结束,”他顿了顿,“下面有请高二H班的孟肴同学给大家带来演讲,”他转头望向孟肴,冲他会心一笑,“他将代表我校参与Y城的演讲比赛。”

  台下霎时躁动起来,人群都好奇地扬长脑袋去寻找孟肴的影子。晏斯茶走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在孟肴的肩膀上轻轻一按,“别紧张,我在下面。”

  孟肴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踏上宽阔的演讲台。整个初中部与高中部,三千多人人全都安静地等待着他。台子视野很好,他能看见每个人,每个人也都能清晰地看见他。

  目光再远一些,在人群的尽头能看见黑压压的天幕,也许演讲过程中雨就会落下来。他这样想着,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孟肴缓缓凑到了话筒前。太久违了,这种成为视线焦点的感觉。从他认识到自己的病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登台的机会。

  “大家早上好,我是来自高二H班的孟肴。”他话音一落,高二年级的方向就响起一阵喝倒彩的怪叫,好像曲调里突兀弹错的一个音符。孟肴没有去看高二年级的方向,他知道那里会有酸讽、会有震惊,也会有期待。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颗能够顺利完成演讲的平常心。

  他郑重地扶住话筒,开口说道:

  “我的演讲题目是——《在告别中成长》。”

  人群中发出几声破碎的笑,这题目取得像中考作文。

  “六年级的时候,校长兼语文老师叫我陪她去参加一个乡镇茶话会。

  去了刚坐下不久呢,就有人问哪个小朋友愿意上去演讲。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快去,给我长长脸。’

  我便硬着头皮上去了。台下几个圆桌子,坐着的大人小孩都是生面孔,我脑子一热,想起前两天才读的动物寓言,便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里有很多小动物,我一人分饰几角,一会儿学牛牟牟叫,一会儿学鸭子嘎嘎嘎,一会儿学公鸡咕咕咕,”

  孟肴学得惟妙惟肖,演讲台下发出愉悦的笑声。孟肴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我不知道严格来说这算不算演讲,但台下的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为了表示鼓励,负责人现场给我手写了一张奖状——题名‘特等奖’。”

  许是被孟肴轻松的状态感染,台下众人又笑了。孟肴等他们笑声淡了,继续说:

  “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上台演讲,也是第一次‘获奖’的经历。

  我把奖状带了回去,那一年我爸爸在工地上出了事故,钢筋刺穿了左腿。因为医疗费被偷窃,所以只能送回家里。那时村里医疗落后,我奶奶天天用柴灰敷伤口的土方法去治我爸,可惜越治越严重,我爸疼得站不起身,只能成日躺在床上。”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我对他的记忆不是很深,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进到城里打工了,一天两个工,白班夜班。他抽很劣质的烟,指腹都被染得焦黄,关于他的记忆都带着烟草味。”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下着大雪,他突然赶了回来,一身冷气,却往我被子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奥特曼模型,他说这是我十岁的生日礼物,说我小时候看着邻居孩子有老吵着要。”

  孟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似是嘲弄又似是感慨,他的语气变得轻缓,将台下人带入了自己的回忆中,“其实我早忘了,我也过了喜欢奥特曼的年纪。那时大概是怨他的,因为他只同我说了两句话,就又进城了。”

  “我的那张奖状被我爸放在枕头底下。我爸下不了床,每次有亲朋好友来访,他就要笑呵呵地摸出那张奖状给他们看。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我升上初中了他还不厌其烦地说,那不过是一张多么普通而又毫无分量的纸啊。有一天回家,我又看见他坐在床上拉着一个亲戚看我的奖状,那亲戚已经听过我爸讲过很多遍,面上隐隐有了不耐烦,只是出于礼貌没有打断,可我爸还满面红光地喋喋不休着。我当时又羞又愤,直接冲上去,一把夺下那张奖状,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叫你别说了!’我冲他这样嚷道。”

  孟肴的那一声愤怒的吼叫真真切切,人们仿佛真的看见了当年那个自尊心极强的少年,气急败坏地站在面前。

  “我当时觉得他是为了面子,把我拿去撑他可笑的面子。可是过了好几年,我依旧忘不了那时我爸的模样,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看我,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嘴角还挂着笑,尴尬又苦涩的笑。

  这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因为破伤风发作去世了。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过来,那时候他其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作为儿子我是他唯一的一点骄傲和希望,我却蛮横地将它摧毁。

  后来在初中我参加了很多次真正的演讲比赛,拿了不少奖。可是爸爸不在了。我那时总是想不通,为什么爸爸不能再多活两年呢?为什么当初我那样对他以后,他就突然熬不住了呢?莫非他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照顾与抚养孩子,当他失去这个能力、被孩子厌弃的时候,就要失去活着的权利了?”

  孟肴取下话筒拿在手中,缓缓从讲台的一边踱步到正中。他垂着脑袋,只留给台下人一个侧影,他的姿势那样艰难而迟缓,像是在穿越遥远的时间。

  “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写‘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爸爸走后,一夜之间,我就长大了。”

  “后来我逐渐领悟到,对于那些匪夷所思的、不可理喻的、引人愤怒的事情,都该慢一点、再温柔一点,换位去思考。陌生人之间尚该如此,遑论家人。只是这代价那么重,几乎要用我的一生去悔过。”

  孟肴终于抬起脑袋,他端正地站在演讲台中央,声音掷地有声:

  “这便是告别父亲后我的成长,那年我十二岁,我明白了理解的意义。”他学会的,又何止是理解。

  台下人沉默了一秒,接着掌声响起,这掌声中掺了多少复杂,又有多少伤心的共鸣,实在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孟肴顿了顿,又接着讲道:

  “爸爸没了,家就垮了,妈妈一下子变得很老很老,老到不再说话。”他的眼睛落到遥远的灰色天际,目光放空,“她总觉得爸爸的去世是因为自己粗心大意弄丢了医疗费,所以在电子厂一直一直加班,很少打电话回来,扛着什么也不说。她死得那么突然,医生说是‘蛛网膜下隙出血’,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我想蜘蛛网怎么会要了妈妈命呢?她是被咬了毒死的吗?我就扒在她身上死活不下来,挨着挨着找蜘蛛咬的口子.......”

  “妈妈也没了,我突然不知道继续活下去的意义,我成功也好,失败也好,爱我的人都看不见了。可是我想到了奶奶,我还有一个奶奶,她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她年纪那么大,比我更需要陪伴。最初一段时间,我全靠这个想法撑了下去。”孟肴耷拉下脑袋,又缓缓从演讲台中央走到一边,他开始挥动手臂,语气也激动起来,“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呢?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直到中考结束。失败的成绩就像当头一棒呵在我头顶,我想我再这样下去,真完了,全完了。”

  他垂下眼睛,清秀的脸看起来是那样无助而脆弱。

  “那时候我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在里面说:‘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机会难得,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有额外的好处呢。’

  奶奶也同我说,世间有六道轮回,很难才能做一回人,而且那些枉死的人会被送到地狱里,永远无法超生。这样想着,我又愿意活下去了。我既然能活下去,便要活下去,这个机会实在难得。”

  “史铁生还在书里写道: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存在么?

  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

  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

  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和高贵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

  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是否会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一一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孟肴猛然抬起脑袋,恳切地追问道:“可是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欢乐?”他皱紧眉头,沉声道,“……就命运而言,只有偶然,没有公道。”

  “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

  像是急转的过山车,孟肴的情绪再次平静下来,他静静地望着台下,目光温和:

  “看到这里,我豁然开朗。世人所执着的、纠结的,苦难也罢、幸运也罢,不过都是组成世界的微尘芥子,对立又统一。苦难既然降临于我这个人身上,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我无法改变,那至少不要痛苦。坦然接受吧,毕竟生死祸福总相依,没有绝对的幸运,也没有绝对的不幸。”

  “这便是告别母亲后我的成长,那年我十五岁,我学会了接受命运。”

  掌声再一次响起,孟肴却低下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终于,他要直面某些伤痕了。

  “进入高中以后,我的命运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班上并没有受到大家平等的对待......”他说得实在是过于含蓄、过于轻描淡写,把一切疼痛和屈辱都打碎了咽进了肚皮里。那些欺负过孟肴的人在台下仰望着他,他们难以想象孟肴是如何迈过心中的深壑,勇敢地说出这番话。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默默忍耐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反抗。像从前一样,我默默接受着所谓的命运,毕竟苦难不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吗?”

  某些人低下了脑袋。他们不敢再看孟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我可以去反抗,我可以去改变。可是改变什么?改变苦难吗?改变命运吗?”

  孟肴突然沉默了。他陷入了长久长久的静止,台下的人群都屏住呼吸望着他,天空开始落雨,淋淋漓漓,空气里浮起一种冷肃的潮气,可是没有人离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万年,也许只有一分钟。孟肴突然再一次走到讲台正中,这一次他走得很急,声音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步伐的颠动还是情绪的激动,“我不知道命运能不能改变,命运的轨迹从来都是未知的!但我想告诉大家,我可以改变和决定的,是自己的活法!”

  譬如此时此刻,他站在这个台上。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彻底屈服或者抱怨之前,先扪心问自己:你到底尽力了吗?真的真的拼尽全力了吗?”

  “如果我能再多留一点时间陪伴爸爸,至少他走的时候能开心一点。如果我再多分出一些精力去帮妈妈分担,她也许不会那么早离去。

  如果我能够站起来反抗,站起来告诉他们:‘我——不——要!’哪怕现状没有改变,我至少不会愧对自己。

  命运的轨迹也许只会移动一点点,也许毫无改变,可那时的我敢大声说出来:我尽力了!我尽力了!”

  孟肴站在讲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握住话筒的手捏得发白,雨水打湿他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不堪。可是他什么不在乎了,他的身体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他飞了起来,飞出了无形的枷锁:

  “这便是我告别初中、告别农村、告别那个困在命运的我,终于学会的道理——所谓尽人力,听天命!我们敬畏命运,相信命运,但永远不要囿于命运,放弃改变。

  献给所有身陷苦难的人,献给所有遭受不公的人——在告别中成长,前路漫漫,与君共勉!”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巨大雷雨吞没了。可是台下的人都固定着不变的姿势长久凝望着他。他们就算听不见孟肴说了什么,也明白孟肴想要表达什么。那种真实的、激扬人心的力量渗入每一滴雨水,叫醒了沉睡的人。这世界再如何黑暗、扭曲、不公,可是正义、乐观与上进才是支撑世界的顶天柱,永远不会倒塌。

  孟肴深深鞠了一躬,台下沉默了半晌,终于爆发出掌声。那整齐的掌声像遥远天边轰轰的闷雷,在孟肴的心口咚咚咚地捶打。他长久地鞠着躬,汗水与雨水一同砸在地上,还有低头时落下的眼泪。

  “谢谢......谢谢大家.......谢谢.......”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次又一次道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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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的话被长期误传为曼德拉的语录,其实是中国作家季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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