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42章

  此行分明是上山观日落日出,但天公实在不作美,日落不得见,连日出也敷衍,一晃神天就白透了,没半点太阳的轮廓显现。天空的灰色由头顶向两边展开,愈向远方颜色愈淡,最后和白茫茫的雾连成一片。

  有人说,瞧这天色,大雨将至啊。

  老师和几个负责的同学不敢忽视,山上信号差,也刷新不了天气变化,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观念,早饭后便催着众人往山下赶。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出发,雨就落下来了。

  夏雨滂沱,就像老式淋浴管,没有花洒,水柱从钢管里坠落下来,砸得脸生疼。雾山的石路年代久远,生了一层厚苔,雨水一泡便又湿又滑,踩上去像海绵似得挤出水来,“滋滋”作响。有个女孩子估计是因为昨晚的歌对孟肴有了兴趣,故意走在孟肴的旁边。孟肴想拉开距离,却发现女孩老爱打滑,只好一直留心着走在她身侧,时不时扶两把。

  那女孩穿着足有十厘米高的厚底鞋,孟肴见女孩走得实在吃力,便好言劝道:“要不你把鞋脱了,我去给你弄两片厚芭蕉叶做底。”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的妆都被大雨冲得乌七八糟,自己还全然没有意识到,露出一个自以为甜美的笑容,“好啊,谢谢你呀!”

  孟肴便走到路边去扯芭蕉叶。蕉叶大而厚实,除了作鞋,还可以当雨伞。那芭蕉叶的茎杆足有手臂粗,雨天行动又不方便,他费好长时间才弄下来,和队伍落了一大截。

  孟肴抱着叶子一回头,那女孩因为耽误太久早跟着队伍走了。他心里叹了口气,又舍不得丢掉辛辛苦苦摘下来的叶子,便举着芭蕉叶一点一点往山下挪。谁知一个晃神脚底打滑,手又没有借力的地方,仰着脸直接从阶梯上滑了下去。山路湿滑,这一摔可不得了,孟肴在硬石阶上滚了好几圈,腾腾腾地止不住,最后全靠他使劲拽住栏杆才没有滑进荒坡里。停下来的时候他两腿都被磕得没了知觉,躺在阶梯上嘶嘶抽气。

  晏斯茶虽然走在队前,但一直留心着身后的情况。走了好一段路程仍没看见孟肴,便转身逆着人流往回找。雨水太盛,事物都看不分明,晏斯茶往山上爬了一会儿,依稀能瞧见两个身影,便加快速度跑上去。

  一人自然是孟肴,另一个人则是周易。他居然也逆行回来找孟肴,看见孟肴摔在地上疼得没法动作,就说要背他。

  孟肴不愿意,两个人就在那里僵持不下。

  晏斯茶没空理周易。他蹲下身把孟肴揽进怀里,快速查看他的伤势,然后背过身蹲在孟肴跟前,“上来。”

  可是孟肴没有动,他手压在地上努力支撑自己起身。晏斯茶疑惑地转回脑袋,雨水将他的脸颊冲得透白,漆黑的发丝都紧贴在脸颊上,像极了那晚他来宿舍寻孟肴时的惊鸿一瞥。孟肴喉头滚动了一下,然后撇开脑袋,闷闷地说,“不…...不要你背。”

  昨晚两人在山上结锁,孟肴心里欢喜,没太注意周围的环境。今天起来才发现有好多同学看他的目光很是微妙。他现在是草木皆兵的状态,生怕大家发现他和晏斯茶的关系,便竭力避免二人再在人前有亲密的动作。

  晏斯茶皱紧眉头,雨很大,孟肴又受了伤,他心里烦躁,语气就有些不耐烦,“快点,上来。”

  孟肴还是固执地不动。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颇有些剑拔弩张。

  周易在旁边被晾了半天,见此赶紧见缝插针地挣回面子,“他不要你背,你就不要逼他了。”他语气看似宽容,实则桀骜,“我来背你,孟肴。”

  晏斯茶像是这才发现周易,微微侧过脑袋打量他,语气冷淡,“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周易笑了一下,“我关心同桌,有问题?”

  晏斯茶不说话,只安静地望着周易,雨水从他高挺的鼻侧缓缓滑落,周易被看得莫名其妙,才听晏斯茶缓缓地说:“你叫什么?”

  “周易。《易经》的那个。”

  晏斯茶脸上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容,轻声重复道,“哦……周易。”他这笑看似友善,在汹涌的雨水里有种奇特的魅力,却让周易有些不适,好像被某种可怖的冷血动物盯上了。

  孟肴浑身都在疼,又不愿让晏斯茶发现,全副心思都放在忍痛上面,没注意到那两人之间暗涌的氛围。他深知这样下去只会和大部队越拉越远,妥协般叹了口气,“帮我找根粗点的树枝…...”

  “不行。”

  晏斯茶迅速打断他,语气强硬。周易也在一旁说,“背着走得快..….来吧,我背你……”

  “嗯。”

  孟肴低低应了一声。周易诧异地看了一眼晏斯茶,确认似得指向自己,“我背你?”

  “对。”孟肴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只要不是晏斯茶,怎么样都可以。

  晏斯茶一把抓住孟肴的手腕,眼睛里全是状况之外的诧异,“什么意思?”

  “你背我...…”孟肴偷偷瞄了一样晏斯茶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被大家看见怎么办?”

  晏斯茶正在气头上,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理解孟肴,“我不行,他就可以?”

  “他......毕竟是我同桌,大家不会多想的。”

  周易噗嗤一声笑了,“对啊,是天天坐在一起的同桌。”他握住孟肴的肩膀,将他扯起来,“走吧?”

  晏斯茶站起身挡在周易面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下滑,使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加透明,恍惚真有种羸弱感。他扫了一眼周易,又看向欲言又止的孟肴,眼底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但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往来时方向一步三阶地离去。

  “诶,你就不怕他生气啊?”周易望着晏斯茶渐远的背影,语气颇为调侃。他最喜欢攻击这种精英,看他们被气得七窍生烟,无法维持平日虚伪的做派。

  “不关你的事......你先走吧。”孟肴本来就不打算让周易背自己,只是做个样子遣走晏斯茶。他的声音低低闷闷,明显在为方才的失言懊恼。

  周易听见“不关你的事”这句话就有种无名火,堵在孟肴面前,“你不让我背,我就不走。看谁耗得了谁,让全年级都等咱俩。”

  他像一座巨石横在楼梯中央,天雨湿滑,孟肴又不敢与他过度纠缠,最后只好妥协,“那你扶着我走吧......”

  “快点!别磨叽了,你那废腿走到天黑都下不了山。”

  孟肴只好妥协,勉强挂在了周易背上。他背着孟肴毫不费力,步伐也稳健,很快追上了大部队。方才晏斯茶去而复返,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人们频频往后看。晏斯茶始终没有回头。

  孟肴上车的时候,晏斯茶正戴着耳机闭目休息。孟肴的位置靠里,他想要叫醒晏斯茶,又有些尴尬。周易便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孟肴刚一转身,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他起身沉默地给孟肴让开空间,孟肴乖乖坐了进去。他刚坐下,就听见晏斯茶凉凉的声音,“你想避嫌,就不该和我坐在一起。”

  孟肴愣了一下。这话将他置于一种顾头不顾尾的虚伪境地,他心里又愧疚又委屈,想起身走出去,又怕晏斯茶更生气,最后神色黯然地瘫进座椅里,“对不起,斯茶。我只是觉得你背着我,太显眼了......”

  在这种氛围里说自己得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晏斯茶的形象,好像显得更加可笑。孟肴说了一半就沉默了。他两手死死握在一起,捏得发白,身上好像都没那么疼了,只是心酸。

  晏斯茶没搭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待会儿下车了,跟我去医院。”

  孟肴见晏斯茶给自己台阶下,忙接住话茬,“好,没问题!”

  为了安全起见,大巴把学生统一拉到学校才解散,下车时天空已经放晴。二人同去附近的医院,孟肴伤势并不重,只是左脚脚踝扭伤,不能做剧烈运动。

  一番折腾下来已至傍晚。晏斯茶扶着孟肴走出医院,“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孟肴偷瞄一眼晏斯茶的神情,试探着说:“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晏斯茶没吭声,但是握住孟肴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脸色也缓和不少。

  “那我背你回家。”晏斯茶突然蹲下身,示意孟肴上来。

  “不......”孟肴扫了一圈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情形,正准备拒绝,又瞧见晏斯茶认真的神情,便听话地扑到他背上,“这里离你家好远的。”

  “没事。”晏斯茶扶住孟肴的大腿往上抬了抬,孟肴顺势环住晏斯茶的脖子靠了上去,“斯茶,那我真不管了......”他的下巴垫在晏斯茶的肩上,几乎和晏斯茶脸贴着脸,他们俩的衣服都是湿的,能感觉彼此身体的温度。一路行去,孟肴始终垂眼看着地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

  “累不累?”走了好一会儿,孟肴想要晏斯茶放他下来休息。晏斯茶摇了摇头,还加快了速度,“没感觉。”

  “欸......”孟肴觉得晏斯茶就是在和之前的事斗气,他在晏斯茶肩膀上眷恋地蹭了蹭,“周易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晏斯茶叹了口气,轻声说:“没有,我只是想试试背着你的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重吧?”

  “不,”晏斯茶微微侧过脑袋,和孟肴贴得更近了,“安心的感觉。在我背上,你就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和我待在一起。”

  孟肴偷笑了一声,抬头突然看见远处的天空,惊道,“斯茶,快看前面的夕阳。”

  人生大抵就是这样无常。巴巴地跑上山去看日出日落落了空,回程路上的夕阳却意外地美。雨后的天空被洗濯得纯净,街道尽头是一片温暖的金黄,渐渐过渡到湛蓝的天幕,在两种色彩的交界处,则透出一种棉絮般的浅红。孟肴感慨般叹了口气,“好像我们已经老了。”

  他的眼睛望着远方迟暮的天空,神情有些迷离的恍惚,低声笑道,“感觉你背着我已经走过了很多年。”他抬起的脸被夕阳照得暖暖的,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晏斯茶也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夕阳。城市杂乱的电线将天空切割成不同形状的色块,有鸟群停留在上面,背对着夕阳留下一排剪影。潮湿的街道蒸腾起一层热气,身侧偶尔路过的行人,他们的面容也被这潮气融化了。他背着孟肴,感觉到一种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宁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心里柔软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