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34章

  “是的,您好......”孟肴不清楚情况,出于礼貌,只好对着女人鞠了个躬。女人熟门熟路地绕过孟肴走进屋子,“你好啊,我是斯茶的姑姑。”

  “阿、阿姨......斯茶,他好像出了点状况......”

  “出了点状况?”女人脱下鞋,抬头扫了一圈没看见晏斯茶,声音便收紧了,“他人呢?”

  “现在在房间里睡觉。”

  “哦,这样啊。”女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孟肴却不敢放松,他像是儿时打架后遇见了上门寻理的家长,缩手缩脚,头始终不敢抬起。

  他正准备关上门,却听见一声喜气洋洋的“汪!”,一道黄白色的身影迅速撞开门扑到孟肴的腿上,在孟肴的裤腿上乱蹭,兴奋地上窜下跳。这只狗身形不大,耳朵宽而尖,脖子上一圈围脖似的白毛,有种优雅的贵气。嘴角上扬像在笑,对着孟肴不断吐小舌头,优雅中便又掺了分憨态可掬。

  “呀,差点忘了这个小家伙。”女人俯下身想要抱起这条小狗,它却一个飞蹬从女人的臂弯间跳过,径直往晏斯茶的房间冲去。

  “瓦力,都说了哥哥不喜欢你,不要过去——”女人在身后喊道,可惜狗狗已经打开门跑了进去。孟肴亲眼目睹它直起身子用前爪拨下门把手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它很聪明,对吧?”女人的表情依旧优雅,唯有上扬的眉梢透出一丝矜贵的自豪。她没有立即走进卧室,而是拉开了客厅里的一个木柜子,从里面取出几个药盒,将里面的药片悉数倒在桌子上。女人随意数了数,眉头就皱紧了。

  晏斯茶被狗吵醒了,从屋里走了出来。“你又没按时吃药,”女人头也不回地说,“以前你还会把药倒进下水道里,现在都懒得敷衍我了?”她叹了一口气,将药片刨成一堆,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香烟,夹在指尖点燃,“我说过多少次,不能随便停药。”

  晏斯茶没有回应,他走到女人身边,抽出她的香烟杵在桌子上熄灭,“晏卿,我也说过很多次,不要在这里抽烟。”那只小狗不依不饶地缠着晏斯茶的脚踝,晏斯茶皱了皱眉,冷淡地将烟丢进垃圾桶。

  “叫我姑姑,没大没小的,”晏卿嗔了一句,又看向小狗,“瓦力,都说了哥哥不喜欢你,过来。”那只狗狗好像真的通人性,恹恹地汪了一声,迈着双小短腿哒哒哒地凑到了晏卿的脚边。孟肴觉得它委屈得惹人怜爱,便蹲下身子揉了揉它的脑袋。这只小狗突然躺在地上翻起了雪白的肚皮,四脚朝天对着孟肴不停蹬腿。

  “看来他很喜欢你呢,他这是在邀请你揉他的肚皮。”晏卿撑着腿俯下身子,在小狗肚子上示范性地揉了揉,那狗狗立即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很舒服享受的表情。孟肴被这小狗逗笑了,但这笑也是怯怯的,很快便消失了。他试探着在狗狗的肚皮上揉了揉,手感非常好,绒绒的,很温暖。

  “这是双色柯基,两岁了,叫瓦力。”

  “啊,机器人总动员吗?”这是孟肴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动画,他印象很深。

  “是的。”晏卿对着孟肴会心一笑,突然往瓦力的肚皮上拍了一下,“来,给这个哥哥秀一秀你的屁股。”

  瓦力见没人摸他了,又在空中扑腾着蹬腿,晏卿便把瓦力抱起翻过身,“好重......你吃得是越来越肥了。”

  孟肴便真的看见了柯基的屁股。两条小短腿上面有个圆圆绒绒的屁股,屁股中间还有片爱心型的雪白绒毛,走起来的时候一扭一扭,仿佛有种奇妙的魔法,能让人立即心生喜爱。

  “好可爱。”

  “你喜欢就好。这小家伙本来是送给斯茶的,可是他不喜欢狗......应该说,他不喜欢养任何动物,”晏卿侧头看向一旁,“为什么呢,斯茶?”

  孟肴也顺势看过去,他这才发现晏斯茶就斜靠在不远处的墙上,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神冷冷清清,像一片透明的河水,不见一尾鱼。

  孟肴便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好像自己做错了事,“斯茶......”他叫了一声,晏斯茶移开了目光,沉默着往楼梯走去。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你没有叫王妈来做饭?”晏卿转身走进厨房里,又很快走了出来,“我订了南宴的外卖,等会儿你们可以一起吃。”

  晏斯茶嗯了一声,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书,盘腿靠坐在书架边看起书来。

  “为什么要取消医生的约诊?”

  “不想去。”晏斯茶翻了一页书,发出哗地一声。

  晏卿没说话,转头来看孟肴。

  “和他没关系。”晏斯茶又说。

  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连瓦力也乖乖趴在一边,一声不吭。

  “你叫什么名字呀?”晏卿突然问。

  “嗯?我叫孟肴……孟子的孟,佳肴的肴。”孟肴对着晏卿礼貌地笑了下。

  “那孟肴同学,可以陪我去溜会儿狗吗?”晏卿说这话时目光没有看孟肴,而是去观察书架边的晏斯茶,果然见他抬起了脑袋。

  孟肴没有注意,低头看向可爱的瓦力,“好啊。”

  “孟肴,”晏斯茶突然叫住他,“你不回去吗?都这么晚了。”

  “不用急,待会儿我可以送你回去。陪女士小小地散个步,这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吧?”晏卿的话叫孟肴无法拒绝,他点了点头,又望向晏斯茶,“斯茶要一起吗?”

  “他不会去的,而且他要等着拿外卖。”晏卿自来熟地挽住了孟肴的手臂,勾着他往外走,孟肴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晏斯茶站在二楼的地方望着自己。隔得有些远了,孟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很轻地问:

  “你还会回来吗?”

  孟肴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晏斯茶有没有看见。

  晏卿给瓦力脖子上挂了条绳子,牵着慢悠悠地走。他们沿着迂回的爱丽丝玫瑰花径穿梭,夜灯落在花上,倒有种白日没有的清寂之美。

  “还以为斯茶没什么朋友呢,”晏卿忽然说,“第一次见他带人来家里。”

  孟肴有些受宠若惊,“这样么......”

  “难道你觉得,他会有很多朋友吗?”晏卿的身上有股幽邃的香水味,使得她的声音在夜色里也染上了一层低沉的神秘,“他可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啊。”

  “欸?没有啊......”孟肴摇摇头,除了一些挑三剔四的小脾气,晏斯茶在他心里几近完美。就连那些无法理解的小毛病,有时也有种无奈的可爱。当然,这一切认识,都仅限于今天之前。

  孟肴还是不遗余力地夸起他,“斯茶各方面都非常优秀,我从未见过比他还好的人,对我......对我也很照顾,是我总给他添麻烦......”他预感晏卿要询问今天的事件,不觉紧张了起来。

  “喔——”晏卿若有所思地拖长了音,语气有种揶揄的笑意,“对你很照顾啊......”她扭头打量了孟肴一眼,果然语峰一转,“对了,你说他今天出了一点状况?”

  “是的......”孟肴有意掩去了他们的争执,只道,“我不小心将他锁在了门外,结果,他把卧室的门锁给砸了......”

  “只是这样?他有没有出现幻听、幻视?”

  只是这样?孟肴竭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

  “那还好,”晏卿点了点头,语气轻描淡写,“他有一点精神分裂症,现在基本痊愈了,但起病急快,容易受暗示,”晏斯茶目光在灯下暗而深邃,“所以,你千万不要过度刺激他。”

  孟肴疑心晏卿早已看透了他们先前的冲突,这番话故意说给自己听。表面上是提醒,实则是指责,便怔怔地点了点头,不敢吭声。

  “对了,他跟你说过小时候的事吗?”

  孟肴迟疑地摇了摇头,的确,晏斯茶没有提过任何他过去的事。晏卿了然一笑,“我倒想给你讲一个他小时候的故事。”

  “在他很小的时候,我的嫂子,也就是斯茶的妈妈患了癌症。到后来她久病不愈,又出现了呼吸衰竭,便送到医院进行机械性通气治疗,”晏卿顿了顿,“简单说,就是要依靠呼吸机供氧。”

  孟肴的心头一时五味成杂。他一直以为斯茶的家庭是很完美的。

  “有一天,我下了课像往常一样去医院探病,却老远就听见了病房里传来混乱的叫声。嫂子住的是单人病房,我冲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了令我至今难忘的一幕。”

  孟肴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晏卿,身体只是凭借本能继续前进。

  “那个时候的斯茶才六岁啊。他一只手里拿着拔掉的呼吸机,一只手里拿着拔掉的输液管,就在嫂子的床边蹦啊蹦啊,还一直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床边围了两个护士,她们做了快一个小时的心脏复苏也没能救回人,只好在边上不停叫唤:

  ‘小朋友,小朋友!别跳了!你妈妈都没啦......’ ”晏卿刻意拉尖的音调,在昏暗里显得有些悚然。

  “最后我们协力把他从屋里弄了出来。护士说赶到的时候嫂子就不行了,呼吸机是被斯茶拔掉的。我那时候气坏了,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猜他怎么说?”

  孟肴咽了几口唾沫,嗓子干得发疼,“是不是说心疼妈妈,想帮她解脱......”

  “不。”晏卿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接着,笑容倏地消失了,她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模仿着:

  “他说——‘因为她一直在喊痛,太吵了。’”

  孟肴呆住了。他停下脚步,好像这句话很难理解。晏卿便回头来看他,“走呀,怎么不走了?”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孟肴,突然凑近来问,“孟肴同学,你觉得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呢?”

  方才一番谈话,已经远远超越了孟肴的认知,他怔怔地盯着晏卿,在她瞳孔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迷迷糊糊的影子,“王……王阳明说,人性是一面镜子,照恶即恶,照善即善。”他说出口,自己都感觉牵强。他从未细想过这样的问题。

  “哦,你说的是阳明心学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动’吧,那我也说一句,你可曾听过荀子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意思是人是需要教化的,没有经过教养的东西,是不会善的。”

  晏卿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玫瑰的馥郁香气。她看见孟肴脸都白了,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又恢复了温和,“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那么简单。人性多么复杂,三言两句又怎么说得清?”

  她看向远方漫长的花径,“路太长了,就到这里吧,我送你回家。”

  孟肴摇了摇头。他答应过斯茶要回去的,如果他食言了,斯茶会伤心吧?

  见孟肴听了这样的故事依旧不愿离去,晏卿的眼里多了些玩味的光彩,“这件事情我和医院一起瞒住了我哥。嫂子去世以后,我哥就长年在国外,我相当于斯茶的监护人。”她蹲下身给瓦力解开了绳子,瓦力便屁颠屁颠地跑开了,“我知道他很聪明,便允许他像正常孩子一样去上学,也希望能借此教会他正常的三观。但我从小就教育他不要和别人太亲近,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做得很好。你应该明白,这其实是一种保护他的方式,”她的眼睛直视孟肴,“也是保护别人的方式。”

  “我想到他会和你走得这么近,还带你来家里,”晏卿和晏斯茶一样,笑和不笑时候是两个人。她笑起来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有种温雅的书卷气,“他以前和我很亲近的,可是自从他主动搬出来以后,他就和我越来越疏远了,我现在甚至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可能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快速成长的时期吧,”面对笑着的晏卿,孟肴也生出了几分亲近,认真地思考着,“人都是动态的,完全理解一个人本身就很难。”

  “那你理解他吗?”晏卿突然问。

  “我想理解他,”孟肴垂下了眼睛,“也想更了解他,但他很少和我交流以前的事。”

  “也许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你做好了准备,”晏卿缓缓地说,“如果你不了解他,最终对他是一种伤害。”

  孟肴愣住了。

  晏卿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讨论下去,她抬起头叫了一声“瓦力”,一道身影便从远处哒哒哒地跑回来了,晏卿踢了瓦力一脚,“拉便便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从一个树桩改造的信箱里摸出来一张厚纸和一个口袋,回头递给了孟肴,语气恢复了轻松,“孟肴同学,要不要当一次捡屎官?”孟肴一脸困惑地接过,看见晏卿走到一簇花丛边指了指,“喏,便便。”

  孟肴倒也没有表现出不适,蹲下身无师自通地把便便包在了纸里,提溜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晏卿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把瓦力交给你,我会很放心。”她给瓦力重新套上绳子,“你还是回去找斯茶吧,我看得出来,刚才我说要送你走,他都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