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半碑>第53章

  二零二二年九月,我安排好一切,离开了新库市。

  我选择了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市,邵嘉越曾经从这座城市给我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图片是一处环山公路的景色,一边靠山,一边靠海。

  她用潦草的字迹,把一张明信片写得满满当当。她的话没什么逻辑,上一句还在说这座城市的海风有多撩人,下一句就讲起了她最近正在追求的一个女人,再下一句又成了当地的海鲜。

  裴以北送我去机场,我跟她约定,如果我后悔了,我就往航站楼北边的大门跑,如果她也正好在那里,我就再做一次不听医生话的病人。我笑着说,反正何涛不会骂人,他最多也就是唠唠叨叨地说我一通。

  行李已经办理了托运,广播开始第一次播放即将登机的提醒。我抓着机票,突然发了疯似的往航站楼北门跑去。

  北门来来去去的旅人很多,机场里,每天都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疯子,所以没有人在意我。

  我左右张望,心底的期待一点点燃烧殆尽,裴以北始终没有出现。转身往回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啜泣声,从门口的一根柱子后传来。我只朝那个方向迈了两步,就停下了,我想我已经知道裴以北的答案了。

  飞机在蓝色的天空中留下一道白痕。

  落地后,我花了几天时间安顿下来,之后我去见了何涛给我介绍的医生,是个温柔的大姐姐。她带我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跟何涛说的差不多。

  我开始了为期半年的第一个疗程的治疗。

  二零二三年二月,我如愿经历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这座城市比我想象得要旧一些,生活节奏很慢,物价也很便宜。茶余饭后,这里的人总是喜欢聚在一起聊天,只有我,始终是孤零零的。

  道路被皑皑积雪覆盖的时候,他们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欢快的脚印。我抬起头,望见一只离群索居的大雁,它和我一样,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有一天,这只大雁抖抖索索地掉在了我的窗台上。我打开窗户,收养了它。

  一开始的治疗非常痛苦,药物的副作用几乎每天都让我崩溃。医生的跟我说,我的痛苦并不全部来自于药物,也来自于裴以北,这个过程有点类似于戒断反应。她建议我多出去走走,可以的话,尝试跟人交流。

  我实在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所以白天出太阳的时候,我会去海边走走。有时捡回一袋海玻璃,有时观察寄居蟹寻找新的住处,有时只是在沙滩上呆坐一整个下午,然后沿着海岸线散步回家。

  这座城市的海很干净,我能在潮湿的海风中嗅到自由的气息。

  这个月月底,我结束了第一个疗程的治疗。医生减小了我的药物剂量,说我的状态稳定了不少,可以试着去接触社会了,她建议我去找一份轻松些的工作。

  我问她,我能不能和裴以北打通电话,她委婉地摇了摇头。

  我想图书馆管理员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二零二三年六月,我在这座城市重新见到了邵嘉越。

  大雁的伤早就好了,前段时间我在窗前放飞了它。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趴在窗台上对着黄昏发呆,橙色的天空下飞过了一群整齐的大雁。

  我朝这群大雁挥了挥手,就当是对它的告别了。

  我一边在图书馆做临时工,一边接受第二疗程的治疗。

  图书馆的工作内容很简单,登记借书、整理还书、还有搬书,偶尔也打扫卫生。大多数时候,我都可以管自己读书。

  跟我一起值班的,是一个已经结婚生子的大姐姐。她常常提早下班,去接小孩放学,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拜托我帮她做收尾工作。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勤快,她的工作从来没落下过。她总是乐呵呵地给我带早餐,说给她女儿准备的时候,也顺便给我准备了一份。

  日复一日地吃着她给我带的早餐,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心口有暖流淌过,我想起当年在太平间见到南亦嘉时,我也有过相似的感觉。

  我忽然抽抽搭搭地落下了几滴眼泪来,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她用纸巾帮我擦掉眼泪,说我一定是想家了,还说今年端午她家包了很多粽子,邀请我一起去吃。我很感激。

  在图书馆,我每天都会见到很多人,有来得比较勤快的,我偶尔也能跟他们搭上几句话。

  邵嘉越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她一口气借了五本书,全都是食谱。我开玩笑地问她,是去新东方进修了吗?她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她跟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在一起了,她要为她金盆洗手,从此厨房里做羹汤。还邀请我有空去她们家作客。

  邵嘉越依旧是那样一个神奇的人。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我再次听到了裴以北的声音。

  我在上个月结束了第二个疗程的治疗,药物剂量减少到只剩一种。医生又对我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检查,磁共振结果显示,我大脑内受损的海马体有了恢复的迹象。这是个很好的消息。

  我像上次那样,问了医生同样的问题。这次她点头同意了,不过,她希望我自己能控制好分寸。

  平安夜,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街上随处可见挂满彩灯的圣诞树。

  出门时,我在围巾上别了一枚天堂鸟胸针。我走进一间早已废弃的红色电话亭,靠着它透明的围栏蹲下,用新号码拨出了裴以北的电话。等待铃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

  “喂?您好,**律师事务所,我是裴以北,请问是哪位?”

  时隔一年零三个月,我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像多年前第一次拨通她的工作号码那样,电话那头传来了她模式化的声音,背景里还有键盘声,她一定又在夜里加班了。

  “裴以北……”我沙哑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楠楠?真的是你吗?楠楠?”

  我向她确认,说真的是我。然后,我们同时陷入了缄默,这个世界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再次开口时,她染上了很重的鼻音。她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我如实说了医生的诊断。她期待而不安地问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我给出了令她失望的答案。

  我告诉她,我现在在一个废弃电话亭里。从这里望出去,到处都是新落的雪,雪地洁白而松软,没有踩上去的脚印。再远一些,还有一片深蓝色的海。我终于住到了一座会下雪的沿海城市。

  她说她的年假都给我存着,等我好了,她要带我去看很多很多海,把全世界的海都看遍。

  末了,她问我,以后还可以跟我打电话吗?

  “可能……不太行吧。”我嗅了嗅鼻子,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我在。”

  “圣诞快乐。”

  “嗯,圣诞快乐。”

  “其实我是想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永远。”

  我挂断电话,世界又重新变得安静。我推开电话亭,在新落的雪上踩出一串脚印,天堂鸟翅膀上的红宝石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二零二四年一月,我的病情变得反复。

  第三个疗程开始的时候,医生跟我说,她原本认为这会是最后一个疗程了,可现在看来,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她问我,真的只和裴以北联系过一次吗?我点点头,说确实只有那么一次,因为我真的太想她了,我害怕她喜欢上别的什么人。幸好医生足够信任我,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修改治疗方案。

  可这并不妨碍我感到绝望。

  冬天的海风很冷,尤其在阴天,风吹到脸上,就像刀刮一样。我依然常常去海边散步,黄昏时分,我喜欢盯着地平线上最后一抹奶油橘色的夕阳,直到它消失不见。

  我固执地想,到了春天我就会变好的。可是冬天总会到来,就像奶油橘色的夕阳,总会消失的。我艰难而安静的生命,被抛弃在了一切循环往复之外。

  可如果不能再见到裴以北,那被这个世界遗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二零二四年七月,我结束了所有的治疗。

  “要立即返回新库市吗?”医生这么问我。

  我摇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她的提议。爱不必急于求成,我决定再给自己一些时间。

  医生笑了笑,说我看来是真的痊愈了。

  我依旧在图书馆当临时工,有一天邵嘉越还了所有借走的书,说她要走了。我开玩笑地说,她总是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很容易失去朋友。她摇摇头,并不以为意。她说她并不是居无定所,只是随着爱漂泊。

  一个微风的夜晚,我为她们在海边办了一个篝火欢送会。跳动的火焰映出海光与天色,我见证了她们的求婚。

  二零二四年十一月,我最后一次拜访了我的医生。

  屋子里窗明几净,她给我做了一杯热腾腾的拿铁咖啡,我把杯子捧在手心里,很暖和。

  她站在一张大桌子前,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最近买的一副一千片的拼图。我隔着桌子站在她对面,跟她分享最近碰到的趣事,比如烧焦了一条鱼、养死了一盆香菜,又比如好不容易粘好的海玻璃拼贴画,在挂到墙上之后,只隔了一晚上就散架了。

  “打算要回去了吗?”她问。

  “嗯,去找我的天堂鸟。”

  在离开裴以北两年零两个月之后,我终于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