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半碑>第1章

  南楠,也就是我,正在为一个记忆中素未谋面的女人举办葬礼。

  这个女人生前对我而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死后却成了我痛恨的人。她是一个杀人凶手,她杀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毫无保留爱我的人。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南亦嘉,是我的亲生妈妈,我痛恨她没有坚持到活着和我相认。

  一周前,新闻报道一个独居老太太清晨出门遛弯,在大马路上突发心源性心脏病,被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随后警方通报这个“老太太”其实还不到五十岁,于是舆论方向迅速从“不生孩子老了有多惨”扭转为“对资本家无止境剥削的讨伐”。

  其实她并不是被工作击垮的,她也有孩子,是一个女儿,两周前刚过完了二十二岁生日。

  事件持续发酵,陆续有知情人士披露,死者生前饱受精神折磨,因为她的孩子在五岁那年走丢了。一晃十七年,所有求助信息全都石沉大海。

  她离了婚,丢了工作,父母也陆续去世了,她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网友群情激愤,强烈谴责人口拐卖,一晚上刷爆了四个话题。

  我当然也注意到了这则新闻,并且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但我没有参与网络讨论,只是闷不吭声地划了半个通宵的微博。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这个屏障随着我的脚步挪动,并不限制我的自由,却怎么也消除不了。

  我见过发臭垃圾堆旁戴乳胶手套的清洁工,也见过站在矮凳上熟练摊煎饼的小孩,我无需辨识他们的面孔,就像我无需看清新闻上那张打了马赛克的脸。

  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们身上共同的腐朽的气息。

  或许是网友对人贩子的恶毒诅咒起了作用,警方得到了有效线索,全国多个人贩子陆续落网,许多父母与子女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在社交平台病毒式传播,随之而来还有更多道德问题。

  她死后第二天,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你好,是吴楠吗?”

  “不是。”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是个青年男人,普通话里带了一点点口音,我以为又是哪个推销的,想也没想就挂断了。

  没过几秒钟,我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跟刚才是同一个号码。

  “你好,是吴楠吗?”

  “不是说了不是吗!”心里不耐烦,嘴上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毕竟我暂时还不想成为办公室里瞩目的焦点。

  “可是我们查到这个号码……”

  “我没钱买房,也不办健身卡。”

  “我们是新库市警方,麻烦你立刻来一趟市二医院,我们有重要事情要向你确认。”

  ……去医院,是什么新型的诈骗吗?

  电话那头的人再三强调,让我一定立刻前往。我扭头看了眼隔壁桌油光满面的同事,韩奇扬正在修改一张上个星期就提交了的设计图。我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去一趟,这么难得的正当请假理由,谁错过谁傻瓜。

  十七年后,我再一次见到南亦嘉,是在太平间。

  她浑身冰冷,盖着比她还要冰冷的白布。我想他们给她做过了遗容整理,因此她虽然苍老,但仍旧美丽、端庄。像路过人间的天使,有着不合常理的灰白肤色。

  “你们确定……我就是她十七年前被拐卖的小孩吗?”我抬手指了指南亦嘉,才发现我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还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需要采集几滴你的血液进行比对。”

  “那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抓到的犯罪分子有一本手册,上面记录了部分被拐儿童的信息,我们就是根据信息找到你的。”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侧身穿过人群,在我手指上采了几滴血,她嗓音轻柔地告诉我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不用太过担心。

  其实不用等结果出来,我已经预感到了我和南亦嘉的血缘关系。不仅仅是因为我有着和她极其相似的眉眼,还是一种直觉。当我触碰到她冰冷僵硬的手臂,我的心灵突然变得莫名柔软,像是一股暖流正缓缓流淌而过。

  我还注意到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姐姐,她一直很心疼地看着我,仿佛随时准备跑上前,扶住站不稳的我,或者把我带到楼上的心理咨询门诊。

  但我一直面无表情,没有给她可乘之机。

  我默念了两遍“南亦嘉”,心想“南楠”这个名字似乎还不错。

  “你还好吧?有没有不舒服?”一直注视着我的姐姐拍了拍我的肩,关切地问道。

  我回过神,转身跟上了离开太平间的队伍,我冲她抿嘴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只是在想,半小时前我还以为是诈骗电话。”

  她愣了一下,掉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那天我没再回公司,回去的路上,我上网搜索“被拐卖儿童DNA比对要多长时间”,大多说的是一周。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比对结果隔天下午就出来了。

  我以为是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重视,后来过了很多年,我炫耀似的向裴以北提起,她才告诉我,是因为医院的太平间最多只能停七天。

  比对结果通过之后,我两眼泪汪汪但实际有所保留地跟公司领导说了这个事。他很体谅我,问我想请多久的假,我说一个月,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于是我退而求其次,请了三个星期。

  南亦嘉几乎没有社会关系,这一点我们母女俩倒是出奇地相似。

  安排殡仪车接运、雇佣工人搬运、预约火葬场火化、购买墓地和墓碑,整个过程我一共花了四天的时间,其中有三天我一直在处理遗产继承问题。

  南亦嘉的遗产清算大概是那个援助律师做过的最简单的项目,没有房产、车产等任何固定资产,只有一张银行卡,里头的存款一共一万两千五百十八块,除此之外就是租房里的行李。

  谢天谢地,南亦嘉没有任何负债。

  剩下的一天时间里,我跑了新库市三家公墓,它们的位置分布用“天南海北”来形容都是谦虚了。

  前两家公墓给出的价格太高,远远超过了南亦嘉的小额遗产。而我,今年七月份才大学毕业,存款可以忽略不计。

  销售人员告诉我,价格高是因为风水好,能让逝者得到安息。他巴拉巴拉地讲了一堆,我完全插不上话,我趁着他喝水的间隙,问他新库市风水最差的公墓是哪一座。

  他得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像钢筋水泥浇筑的塑像,似乎会一直以同样的角度微笑下去。

  我很感谢,他最后还是把城西这座公墓告诉了我,并且用少许鄙夷混杂着同情的眼神目送我离开。

  怕赶不上销售人员的下班时间,我下了地铁没有坐公交,打车去的墓园。

  我问门口值班的老大爷销售部在哪里,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们各讲各的,几乎就要吵得不可开交,碰巧这时候一个穿黑色职业套装的女人经过,又碰巧她就是这里的销售人员。

  她是一个看上去没比我大几岁的年轻女人,脸上有着工薪阶层共有的倦色,普通话讲得很标准。年轻女人的态度比上一个男销售员要好得多,她带我去了一个房间,我能感受到她是真诚地在向我询问情况。

  她带我到一张桌子旁坐下,拿出纸笔准备做记录,“女士您好,您可以详细说一下您的需求,我会为您推荐最合适的方案。”

  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我跑了一天,连饿也顾不上了,正渴得要命。

  我于是开门见山地说,“我没有钱,可我不想把我妈妈的骨灰撒到海里。”

  尊严其实没那么值钱,当我饱含羞耻地向第一个人低头,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向第二个人坦诚我的窘迫。

  她翻开一本小册子,边指给我看边说,“您看这个位置怎么样?树葬,符合近几年环保的理念,就因为位置偏僻,被认为风水不够好,不过像我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对风水没那么讲究的话……”

  “这个位置多少钱?”我问。

  她及时打住了刚才的话头,面带微笑地回答道,“现在这个墓位在搞促销,只要八千八百八十八,是我们这儿最便宜的,买一送一,旁边这个就是附赠的。”

  当“最便宜”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它就注定了被我买下的命运。

  于是时间就到了现在,我站在了南亦嘉的矮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