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第一眼便是菩提细细密密的注记。
颜色相较悟空使用的墨色要浅一些，故而一眼看去并不会因为填补得过于繁复而使人厌烦。
之后悟空才注意到这些文字的端正明了。每个字都是一笔一画写下，一样的间隙和大小，却又在停顿转换处暗藏风骨，不显得呆滞和刻板。
相较而言，悟空大片未经练习难以辨认的字迹简直是凌乱潦草，不堪入目。
他回想起昨日菩提还端着他的这些鬼画符看得频频点头，忽然就觉得一股热血直接冲上头顶，将露出的面部和双耳烫得通红。
不知深吸了多少口气，悟空才将这些羞赧压下去，勉强镇定心情，看师父说了些什么。
悟空记的第一个问题是《老子》中的第二章，“知善而恶生，但善恶不同是实境还是心境？不知恶恶便不存吗？”，但之后又被他划掉了。
不过菩提还是在一旁简单回复道：“世事存在自然是实境，善与恶之念则是心境，是以圣人为实境而不为心境。”
往下没有划掉的疑问则回复得更为详尽，种种讲述深入浅出，各家经典信手捏来，说到难以领会之处还有引例，将半本解惑的内容写得引人入胜。
悟空一路看下去，发现在某些提问前还有短短几字的红色标记，赞他思索深彻疑问新奇之类。
悟空看到这些夸赞，知晓昨日菩提的点头并不是敷衍，又有些窃喜。
看到豁然开朗之处欣喜上涌，忍不住抓耳挠腮，兴奋时甚至离了座位手舞足蹈。一直到三更将尽，悟空才翻到最新一处。
此间还夹了一张纸张，是唯一一处用的平常的浓墨。
悟空拿出来看了，见只有一面写了短短几行字，交代他明日起每日午后去菩提院中练字。
悟空看着上面清峻严整的字迹，又扫过左侧自己龙飞凤舞的枝桠，先前压制的羞愧忽而重新沸腾起来，脸颊上因欣喜尚未完全退却的红色重新占领了面部。
他收好笔记在床上躺下，翻来覆去却始终不能入睡。
于是三月来，在入学当晚还能安稳做个好梦的孙悟空，因为明日要练字，第一次失眠了。
最终，悟空索性爬起来点了灯，就着记下的脉络将白日所看的内经回顾了一遍。终于感觉困意上涌，之后甚至忘了吹灯，趴在桌上倒头睡去。
第二日早间仍是和年里在二门外应对周旋。
近正午时，悟空只让年里先去饭堂。年里好奇追问了一句，悟空想了想，也就把要去菩提院里练字的事交代了。
不想年里听完，弯腰扶着他肩膀直笑：“果然，我就知道……哈哈，三个月了，祖师可终于发现你的字该练一练了。”
“师兄你笑得好开心？”
“没有——我就是为你高兴。我入门七十年了，可终于又有一个师弟被师父拖去练字了。”
悟空听到这里不由垮了脸：“那上一个练字的是谁？”
“我呀。”
悟空：……他就知道。
“主要是师父收的大部分弟子入门前都上过学了，像新来的圆引师弟直接是，就我和你没抓过笔。”年里安慰，“没事儿，师父练字的时候脾气很好的，和颜悦色，从不发火。”
悟空听见圆引的事，倒是收起惆怅，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年里提起。
年里便当自己的安慰有了效果，只说会帮悟空带饭便走了。
于是悟空重新回想练字的事，被他唬得心惊胆战，半晌才以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往菩提院中去。
然后发现祖师教练字的时候确实很温和。只是要求也很严苛，叫人自觉达不到这个要求便对不起他的用心和期盼。于是悟空整个午间心怀内疚，在菩提一声声温和的“再来一遍”中，拿着基础的笔画写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的成果则是一个颇有气势的“术”字。
悟空看着菩提点了头，终于松下一口气。
便要告退，不想菩提突然叫住他，吓得悟空未吐尽的气又憋了回去。
却见菩提从袖间掏出一个桃子来：“尝尝，今年山上熟的第一个桃子。”
那颗桃子托在菩提手中，约有掌心大小，底端还留着两片桃叶，翠□□滴，显然离开枝头还没有多久。桃色半红半白，衬着桃尖几点暗红色的斑点，毛绒绒的十分可爱。
悟空愣愣看着，许久才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接过。
碰到桃子的一瞬间，他俶尔抬头看向菩提露出一个笑容，道谢的声音却带了晨间山林的湿意：“多谢师父！”
菩提被他带得一笑，“你若是喜欢，山后有一整片桃林，你可以常去，只是现在还没有熟透，莫要吃多了。”
悟空用力点头，抱着桃子回去了。
年里给他带的饭已经放在门口，悟空一起端进房间放在桌上。
之后目光在桃子和饭盒之间来回停驻，许久无法决定先吃哪一个。
最后还是决定先吃年里带的饭，只是吃完后却舍不得再吃桃子了，只得将它放在床头，心说明日再吃。
不想明日复明日，这一放便放到了桃子变红、变黑、变软……
房间里开始弥散出腐烂桃子的气味，招引来的细蝇整日在窗口徘徊。悟空终于确定它再也不能放下去了，只得忍痛将桃子拿到屋后掩埋。
只是心中无限懊悔没有在拿到桃子时就把它吃掉，明明自己守着花果山的桃子长大，却也干出了这等蠢事来。
再说年里后来还是知道圆引走了的事，和悟空感慨了好些时日。
除此之外，圆引的离去毫无波澜。
悟空渐渐意识到，修行之人又大多超脱了凡人的年岁，在他们看来洞中来去的人极多，对别离之事早已习以为常，圆引的离去也不过如此罢了。
悟空想到这里，偏头看着握住自己的手运笔的人一愣神：师父该见过更多这样的事，为何也会每每放在心上、甚至特地去府门前送别呢？
“悟空？回神。”
提醒的话音落在悟空耳畔，他猛然一惊，下意识看向面前的纸张，见上面游字的落笔已晕开一团，显然已浸透纸张。
菩提已经收回手，悟空忙将笔提起放回笔架上，起身向菩提认错。
菩提摇了摇头仍让他坐下：“悟空，你近几日在困惑什么？”
悟空听及菩提问起，诚心问道：“师父，弟子想知道，修行真的有那么好吗？”
“哦，为什么问这个？”
“先前我在花果山的时候，曾见过昨日还一道说笑的猴子次日便不动不笑不理人了，他们说那是死了，我那时便觉得死了真可怕。但如果一直活着，像师兄们一样洞里有人离开从不觉得难过，好似走的人从来没有来过，这样便好了吗？”
菩提心下一动，却只是反问：“凡人数十年的遭遇便可看够悲欢离合，修行之人若事事感怀，岂不累人？”
“但是师父你就可以。”
似乎为了增加说服力，悟空又加了一句，“年里也可以。”
谈及年里，菩提也不由点头——那个孩子天生博爱，这是旁人天赋再高也不及的地方。而悟空天生无心无性，这也是他让悟空跟着年里的缘故。
至于其他人……“众人爱己，便觉得爱人是累人的事，待日后发觉长久地爱己除了虚长年岁别无他用，你的师兄们就明白了。你师兄们现在的心境，你日后也会明白的。”
悟空若有所思，听到最后一句又小声辩驳道：“我以后才不会这样呢？”
菩提听他反驳，只是好笑：“好好，你不会这样，那现在可否静心把余下的字练完了？”
悟空点头，写到一半又重新看着菩提，一脸无辜：“师父，刚才写游字的时候弟子出神了，能不能再教弟子写一遍？”
菩提第一次见人能把出神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抬手敲了一下他头顶，疼得悟空哎呦一声。
却还是接过笔蘸好墨，端立纸上道，“看着。”
因着近几日练字的缘故，悟空记录困惑时总有心要把字写得好看一些，在书阁里洒扫的速度也就慢下来。
正巧医理要记的东西不少，悟空写时一面心下默读，只当练字之余的消遣，那些知识反倒变得有趣许多。
悟空又有心实践，得空便追了府中众多师兄，每每要替人把脉看诊。其中有一个师兄也是学医，看到悟空有不对之处总忍不住提醒几句，最得悟空喜欢。
于是悟空很快就弃了旁人，只缠着他追问，吓得那位师兄见到他就躲：“悟空啊，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大家都怕我了，你还是去找个更有见识的吧？”
悟空歪头一笑：“师兄说笑，府中就你医术最好，就让我再叨扰叨扰吧？”
“谁说我医术最好，当初我学医的时候就是师父教的。”
师父？悟空一愣：师父肯定好啊，但是他好像一直都没有把师父纳入自己把脉的范围。
悟空想到这里，脑中忍不住闪出自己缠着给菩提号脉对方还笑容和煦纵容他的场景，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师兄，我还是继续缠着你吧。”
“再或者，”悟空思索了一下，“从明日起，我可以每日去后山给你摘桃？”
虽然那里的桃子他还没吃过，但只看师父之前摘给他的那一个，看起来就又甜又脆，再结合自己摘桃的眼光，味道绝对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