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晕染了天际,白昼已尽,黑夜如期来临。
和明泉谷雪冷风静有所不同,太华山巅的风雪,到了夜里便席卷万物,让人更觉冰寒,不过众太华弟子早已习惯,而且修仙子弟,只需御寒法术即可阻挡寒风侵袭。
倒是屠苏,久久无法入眠。
屠苏体质属火,本不畏惧寒冷,不过这夜里的风吹得颇让他有些不习惯,当然屠苏很明白,真正让自己无法安眠的,并不止这太华山的风雪。
这一日以来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是他人生中从未遇见过的,而能令他想到的事,也是从未想过的。
“师尊——”
躺在床上的屠苏忽然念道。
记忆中,银色长发如雪的仙人仿佛遗世独立,站在昆仑山挺立的苍松之下,仙人之姿清逸绝尘,让自己久久也移不开目光。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会让人觉得仙气渺渺,如临九天云霄。
可是每当师尊看着他的时候,屠苏总会觉得,仙人平淡如水的目光,似是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让屠苏不自觉想要亲近他,拥抱他,抚平他眉间的伤感。
八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如果是凡人,这漫长的时光相处,想必早已知心知彼。
然而屠苏此刻却想问。
师尊,你究竟是怎样看我的呢?
不,也许他百里屠苏,并没有资格这样问。
因为他从没有真正去了解过师尊的一切。
师尊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呢?
他的挚友,他的亲人,他的过去……在明泉谷的这些年,师尊待他极好,他生活的一切,他过往的人和事,师尊似乎早已烂熟于心。这八年来师尊养育他长大、教导他剑术道术,哪怕只是心中有所挂碍,也尽全力开导他,理解他。
可自己,对师尊了解了多少呢?
看到夏夷则每每谈起清和真人时的神色,屠苏察觉到,夏夷则对他的师尊不仅是一份崇敬,更是几分理解,知心的意味。
知他所知,知他所想,师徒两人真正亲密无间,说是师徒,更有几分挚友的意味,甚至……
相比之下,自己自己无论见识修为,都与师尊相去甚远,这些年来,他有幸被师尊收入门下,本该尽心侍奉左右,最终却一直是师尊照顾他。
他根本没有资格与师尊并肩相谈。
辗转无寐了许久,屠苏仍是起身披上了外衣,步入风雪之中。
白日里在夏夷则的带领下,屠苏已基本将太华山七七八八的楼阁道观转了个遍,此刻入夜太华山的弟子们也不再勤加苦练,加上明日加固镇妖封印一事,大家也都早早安寝。诺大的太华观,此刻一片寂然无声,无半个人影。
风雪很大,呼啸之声过耳,吹得人脸几分生疼,屠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远处一个稍高的悬崖之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悬崖之上,一道身影迎着太华山冰冷刺骨的风雪而立,站在一颗高高的苍松之下,太华山守夜的明灯清冷的白光中,那人水蓝色的长袖飘逸,迎风而飞,银白色的长发宛如和风雪融为一体。
紫胤伫立在风雪交加的悬崖边上,似是双目紧闭,又仿佛看尽沧海桑田。
“师尊……”
屠苏喃喃道,师尊早已成了仙身,自是不畏寒冷风雪,但此刻屠苏见他伫立风雪中的模样,却有一阵没来由的心痛。
片刻后,屠苏立刻寻路登上了那片悬崖,悄然来到了仙人的身后。
“师尊!”
仙人的身影似是怔了片刻,而后转过身来面对屠苏。
“屠苏……还没休息?”
看到小徒弟这么晚了还在户外冒着这么大的风雪溜达,心下几分无奈。
紫胤缓缓走近,伸手握住了屠苏的手,屠苏的手被这么一路吹着风雪过来已凉如冰雪,紫胤自相握的掌间传递暖意的真气,并为他施展了御寒术法。
屠苏忽然觉得,眼底有几分湿润。
从小到大,师尊都待他极好,而且那看似冷峻的外表下,从来都是心细如发,可自己,却极少为师尊考虑过什么。
“没关系的师尊,我不怕冷。”
“不可胡闹。你虽然体质属火,对寒冷有几分抗力,但风雪冷意加身的冻伤却不能免,若是着了凉,明日一样会一病不起。”
“师尊放心,弟子能照顾自己。”
“那你为何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徘徊?”
“弟子睡不着而已。师尊不也一样在这里一个人吹着风?”
“哎……”紫胤无奈摇了摇头,而后转过身去。
“原来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太华观的景色。”
顺着紫胤的目光,屠苏才发现师尊所站的地方,景致倒不是一般的好看,可以从高处俯瞰整个太华观。
“明日,为师便是在这里镇守,防止加固封印的过程中,有妖魔逃脱。”
“师尊莫非在担心明日加固封印之事,会有何变故?”
“……”
紫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明日之事他确有挂心,但挂心的并非封印或是妖魔一事。
南熏卜出的那一道劫,让紫胤无法不在意。
“师尊剑法通神,在屠苏看来这些区区妖魔应不成大的威胁,若有万一的话,师尊也……”
“怎么?”看屠苏说了一半的话又贸然停住,紫胤不禁好奇他会想说什么。
“师尊也还有我一起啊。”屠苏微微低头红了一下脸,然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屠苏明日一定会和师尊在一起的,如果妖魔真的不好对付,屠苏会不惜一切保护师尊,助师尊斩杀这些妖魔。”
“你这孩子……”第一次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保护,紫胤似乎也为此惊讶不已,随之也被他几分孩子气的话弄得不知是感动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
风雪已是呼啸狂乱,紫胤担心屠苏身体难耐风雪,便立刻带他回到了自己的屋内。隔断了门外的风雪交加,紫胤点燃了屋中的鹤形的柱灯,暖暖的烛光照亮了屋室,灯火摇曳中,屠苏忽然几分落寞的神情,似乎更加勾起了前世的记忆。
紫胤记得昔年乌蒙灵谷大难之后,他带着屠苏初至天墉城,那个从未离家如此遥远的孩子在见到天墉城青石大门的一刻,忽然升起了几分怯意,紧张地握紧了他的手,面对迎面走来的天墉城弟子,屠苏只是一脸戒备,想要躲在他的身后。
见过天墉城众长老,得知他被紫胤收入门下,天墉城彻底炸开了锅,百里屠苏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迎来人群的议论纷纷。因为煞气缘故,紫胤不放心他和其他弟子一并起居,便带到了自己住的剑塔居室之中。
那时端坐在房中一动不动的屠苏,神情和现在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屠苏,明日之事,无须太过忧心。”紫胤柔声道:“太华山所镇妖魔纵然不是易舆,但也并非穷凶极恶难以对付。”
“我……师尊,愿意相信屠苏吗?”
少年似是有着几分惶惶,方才信誓旦旦那一句保护,说出的话虽是真诚却也不禁觉得自己可笑。若是师尊都对付不了,自己就算拼了命,又能如何呢?
然而白日里与夏夷则的一番对话,却也让屠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过去,一直活在师尊的保护之下,而他,却什么都不曾为师尊做过。
若有朝一日,当真能为他拼命一次,也必定义无反顾。
紫胤的眼神中,似是流露些许欣慰,又像是些许哀伤,末了仍是淡淡说道:“你是我的弟子,为师自然相信你。但……”
紫胤欲言又止,默默侧过了头。
他的下一劫,荒劫。一如当初煞劫,都与屠苏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紫胤不明白,为何他的天劫,却总要屠苏遭受苦难。
九百年前看着年仅八岁的屠苏,每一个朔月之夜忍受着煞气缠身,痛苦得手紧握成的拳头都抓出了血。
才这么年幼,就要不断忍受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有的时候紫胤几乎觉得,或许一剑送他解脱,才是最大的仁慈。
可每当屠苏从痛苦中恢复过来,看着他难过而疲惫的双眼时,却是用虚弱却坚定的话语说道:“师尊,不要难过。屠苏不会再怕痛的,会好好活下去。”
那时候的屠苏,才八岁,却坚强的无法让人不心疼。
这样的孩子,又怎忍心放弃他?
于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屠苏愣是把这天下孩子都忍不下的痛苦,给坚强地面对了过来。
越是如此,紫胤便越舍不下他,只求上天能对他多几分仁慈,让他多活些时日。
“屠苏,你是不是觉得,拜入为师门下,给你带来了不少压力?”
紫胤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
“师尊,我……”
“不怪你。但为师也想告诉你,有很多人为成仙得道,曾花费不少气力去追寻,虽然成仙问道是修道者心之所向,但也并非所有修仙门派的弟子,都必须去追寻同样的道路和目标。”
“师尊的意思是?”
“九百年前,为师曾在天墉城收过一名弟子,他天赋过人,自年幼起便一心向道,努力勤奋完成为师所教授的一切。他为人稳重,颇受同门敬重,后来他更成为天墉城执掌门派的掌门,将天墉城的仙道武学,名扬天下。但他最终,仍是未成仙身,在满百岁的那一年,悄然而逝。”
“师尊……”不知为何,屠苏听着这段事,亦有几分难受,想要落泪,这位师兄的轶事自己很早就从红玉那边听闻了一些,尽管和这位师兄生活的年代相隔久远,但屠苏却对他有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师兄,他……为何没能成仙?”
“因为他,从未想过成仙。”
“……”
“对他而言,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不负自我,不负师门,纵然未能成仙,也已将天墉城的道学武学发扬光大,他的心,已是得偿所愿。”
“……”
“屠苏,他也好,你也罢,为师收你们为弟子,并不是要你们必须去求仙问道,而忘记了自我追寻之事。”
屠苏默默低下了头,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
“你的师兄,他心存执念,不想放下,亦不愿放下,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放下?”
“师尊……”
“屠苏亦然,你跟随为师多年,但于求仙问道,是追寻亦或放下,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并不需受为师左右。”
或许是紫胤的话令屠苏恍然,低着头的屠苏露出了些许微笑的神情。
“这些年来,弟子于求仙问道,确实没有什么执着,不过如今,我倒是有点希望能多活一些时日,多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也……”
也能多和师尊您,相处一些时日。
屠苏没有说完下面的话,或许是自觉这样的话有些太幼稚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此时此刻,百里屠苏却心中升起了从未想过的愿望,他希望能长长久久多活一些时日,让师尊不再只是为了他操心劳累,而是可以和师尊相伴一段更长的时光。
却是紫胤眼中,闪过了一丝哀伤和忧虑。
屠苏这一世,有幸得风晴雪寻得辟邪王骨,承载荒魂,重活一世。
然而辟邪王骨,终究也只能承载一时,当辟邪王骨灵力消耗殆尽,屠苏的魂魄,仍将化作荒魂,消散天地。
于屠苏而言,哪怕是一心所求,也注定难得长生。
甚至,只是安然活过这一世,能平安顺遂,无病无灾,都恐怕是奢望。
命运给了天下人准备了不同的道口,却从来不给百里屠苏一个选择的机会。
我倒是有点希望能多活一些时日,多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
前世的屠苏,似乎也这么对他说过。
一个人活着,原本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结交朋友,行侠助人。哪怕只是踏遍万里河山,心胸开阔,也好过为苟活而安于一世。
那时的屠苏,已然从战龙悭臾处得知了身怀血涂之阵封印的真相,明知活命已是无望之事,却仍是一意孤行,不在乎多活三年五载或是转瞬即逝,只求按自己心意去活一回。
他最终放了屠苏自由,却也知晓那最终的结局,必定已避不过。
当屠苏再一次踏上千级石阶,叩开了天墉城庄严肃穆的青石大门时,得知消息的紫胤便知晓,他的屠苏,他已留不住了。
“屠苏既然希望多看看这个世界,那可有想去的地方?”
紫胤忽然柔声问道。
“师尊?”屠苏有些意外看着他,从八岁那年带他来明泉谷开始,师尊就不太让他走出昆仑山太远的地方,如今却是师尊主动提出,多少有些意外。
“明日助太华山加固镇妖封印之后,屠苏若想去不同的地方走走看看,为师就陪你一起走走也无妨。”
既然求不得长生,既然注定生命短暂,为何不能令他活着的时候,更开心一些呢?
“我……真的可以吗?”屠苏脸上忽然抑制不住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些年来他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却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屠苏不想师尊为难因此从未提起,如今师尊却主动提说了出来。
“只要每日依照为师教你的心法聚灵气于身,应可保你无虞。何况有为师在,万一若有意外,也会照应你,保你安然无恙。”
屠苏忽然觉得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开心,而后认真抬头想了想:“小时候晴雪对我说过很多地方,我虽然从来都没有去过,但都很想去看一看,另外,也想回桃花谷一趟,看看大家。”
“也好,这么多年,你也是该回去看看。待明日镇妖封印一事了结,为师便带你回去吧。”
那一夜师徒二人秉烛夜谈至很晚的时候,而屠苏心中,兴奋地几乎已忘了明日还要相助镇妖封印一事,只是沉浸在了将会和师尊一起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的兴奋感之中。
很多年以后,屠苏仍会想起这一夜。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觉得,师尊虽然已成仙,非但不是无心无情,甚至他比天下大多数人,都埋藏着更深的情感。
但也是从那一夜起,前世今生命运的纠葛,划开了新的一页。
次日的镇妖封印一切顺遂,并无意外。然而屠苏人生的意外,却仿佛从这一刻起,便开始接连不断的涌来。
当然于屠苏而言,天道和命运,一切都如初生懵懂,到他真正理解并了悟,还有漫长的距离。而对于紫胤,虽然千百年的寿数似乎早已透彻了命运会带来的种种残酷,也在心中做好了万般无奈的设想,但那道“荒劫”的预言,他成仙路上的最后一道天劫,也从这一夜开始,走向了他无法预知的方向。